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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順天時報續


  我這所寫的是民國十三年的事情,但是《順天時報》的事卻一直繼續著,到民國十六年為止,所以這裡記錄的年代也不免要混雜一點,把其他事情跳過去,先來把這一事件結束了再說別的了。

  民國十五六年廣東政府國共合作成功,北伐著著勝利,眼看北洋派的政府就要坍台,於是這邊也變本加厲的反共,在這時候正是《順天時報》得意之秋,造謠生事,無所不用其極。最顯著的是關於裸體遊行的宣傳,十六年四月十五日我寫了一篇《裸體遊行考訂》,前半云:

  「四月十二日《順天時報》載有二號大字題目的新聞,題日『打破羞恥』,其文如下:『上海十日電雲,據目擊者談,日前武漢方面曾舉行婦人裸體遊行二次,第一次參加者只二名,第二次遂達八名,皆一律裸體,唯自肩部掛薄紗一層,籠罩全身,遊行時絕叫打倒羞恥之口號,真不異百鬼晝行之世界矣。』該報又特別做了一篇短評,評論這件事情,其第二節裡有這幾句話:

  『上海來電,說是武漢方面竟會有婦人舉行裸體遊行,美其名曰打破羞恥遊行,此真為世界人類開中國從來未有之奇觀。』

  我以為那種目擊之談多是靠不住的,即使真實,也只是幾個謬人的行為,沒有多少意思,用不著怎麼大驚小怪。但《順天時報》是日本帝國主義的機關報,以尊皇衛道之精神來訓導我國人為職志的,那麼苟得有發揮他的教化的機會,當然要大大利用一下,不管它是紅是黑的謠言,所以我倒也不很覺得不對。不過該報記者說裸體遊行真為世界人類開中國從來未有之奇觀,我卻有點意見。在中國是否從來未有我不能斷定,但在世界人類卻是極常見的事。即如在近代日本,直至明治維新的五年(一八七二),就有那一種特別營業,雖然不是裸體遊行,也總相去不遠,『喊,來吹一吹吧,來戳一戳吧』的故事,現在的日本人還不會忘記吧?據《守貞漫稿》所記,在天保末年(一八四一年頃)大阪廟會中有女陰展覽,門票每人八文。原文云:

  『在官倉邊野外張席棚,婦女露陰門,觀者以竹管吹之。每年照例有兩三處。展覽女陰在大阪僅有正月初九初十這兩天,江戶(即現今東京)則在兩國橋東,終年有之。』明治十七年(一八八四)四壁庵著《忘餘錄》,亦在『可恥之展覽物』一條下有所記錄,本擬並《守貞漫稿》別條移譯於此,唯恐有壞亂風俗之虞,觸犯聖道,故從略。總之這種可笑之事所在多有,人非聖賢,豈能無過,從事于歷史研究文明批評者平淡看過,若在壯年凡心未盡之時,至多亦把卷一微笑而已。如忘記了自己,專門指摘人家,甚且造作或利用謠言,作攻擊的宣傳,我們就要請他先來自省一下。」怎麼樣的來反省呢?就是裸體遊行可能是謠言,他們卻有過同類的女陰展覽,這是在文獻上有「目擊」者的證據,便只是有這一點的不同,因為納付過八文錢的看資,有合於資本主義的道理,或者因此便可以不算是百鬼晝行了吧。

  這時候北洋政府已經完全是奉軍的勢力,張作霖進入北京,快要做大元帥了,於是有搜查俄國公使館之舉,那時國共合作的黨員便全部被捕,這是十六年四月六日事情。經過三個星期,十幾個人都被處了死刑,北大教授圖書館長李守常也就在內,《順天時報》借此機會,又做了一次顛倒黑白宣傳。我在《日本人的好意》一篇文章裡加以反駁,上半云:

  「五月二日《順天時報》上有一篇短評,很有可以注意的地方,今錄其全文如下: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恩怨是另一問題。貪生怕死,螻蟻尚然,善惡也是另一問題。根據以上兩個原則,所以我對於這次黨案的結果,不禁生出下列的感想來。

  李大釗是一般人稱之為學者的,他的道德如何姑且不論,能被人稱為學者,那麼他的文章他的思想當然與庸俗不同,如果肯自甘淡泊,不作非分之想,以此文章和思想來教導一般後進,至少可以終身得一部人的信仰崇拜,如今卻做了主義的犧牲,絕命於絞首臺上,還擔了許多的罪名,有何值得。

  再說這一般黨員,大半是智識中人,難道他們的智識連螻蟻都不如麼,難道真是視死如歸的麼?要是果真是不怕死的,何不磊落光明的幹一下子,又何必在使館界內秘密行動哩?即此可知他們也並非願意合生就死的,不過因為思想的衝動,以及名利的吸引,所以竟不顧利害,甘蹈危機,他們卻萬料不到秘密竟會洩漏,黑幕終被揭穿的。俗話說得好,聰明反被聰明誤,正是這一般人的寫照。唉,可憐可惜啊。

  奉勸同胞,在此國家多事的時候,我們還是苟全性命的好,不要再輕舉妄動吧!』

  你看,這思想是何等荒謬,文章是何等不通。我們也知道,《順天時報》是日本帝國主義的機關,外國人所寫的中國文,實字虛字不中律令,原是可恕的,又古語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意見不同也不足怪。現在日本人用了不通的文字,寫出荒謬的思想,來教化我們,這雖是日本人的好意,我們卻不能承受的。……照我們的觀察說來,日本民族是素來不大喜歡苟全性命的,即如近代的明治維新就是一個明證。日本人自己若不以維新志士為不如螻蟻,便不應該這樣來批評黨案,無論尊王與共產怎樣不同,但以身殉其主義的精神總是同的,不能加以歧視。日本人輕視生死,而獨來教誨中國人苟全性命,這不能不說別有用心,顯系一種奴化的宣傳。我並不希望日本人來中國宣傳輕生重死,更不贊成鼓吹苟全性命,總之這些他都不應該管,日本人不妨用他本國的文字去發表謬論或非謬論,但決用不著他們用了漢文寫出來教誨我們。

  《順天時報》上也登載過李大釗身後蕭條等新聞,但那篇短評上又有什麼如肯自甘淡泊,不作非分之想等語。我要請問日本人,你何以知道他是不肯自甘淡泊,是作非分之想?如自己的報上記載的是事實,那麼身後蕭條是淡泊的證據,還是不甘淡泊的證據呢?日本的漢字新聞造謠鼓煽是其長技,但像這樣明顯的胡說八道,可以說是少見的了。……英國雖是帝國主義的魁首,卻還沒有用這種陰險的手段來辦《順天時報》給我們看,只有日本肯這樣屈尊賜教,這不能不說是同文之賜了。『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唯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嗚呼,是亦漢文有罪焉歟!」

  這樣的前後搞了四年,白花了許多氣力,總寫了有十多萬字吧,但是這有什麼用處呢?結果還是時局變化,張作霖終於在北京也站不住了,只得退出關去,那時《順天時報》也就只好關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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