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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愛羅先珂上


  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裡北京大學開了一門特殊的功課,請了一個特殊的講師來教,可是開了不到一年,這位講師卻是忽然而來,又是忽然而去,像彗星似的一現不復見了。這便是所謂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而他所擔任的這門功課,乃是世界語。原來北大早就有世界語了,教師是孫國璋,不過向來沒人注意,只是隨意科的第三外國語罷了。愛羅先珂一來,這情形就大不相同,因為第一是俄國人,又是盲而且是詩人,他所作的童話與戲曲《桃色的雲》,又經魯迅翻譯了,在報上發表,已經有許多人知道,恰巧那時因為他是俄國人的緣故,日本政府懷疑他是蘇聯的間諜,同時卻又疑心他是無政府主義大杉榮的一派,便把他驅逐出國了。

  愛羅先珂從大連來到上海,大概是在一九二二年的春初,有人介紹給蔡校長,請設法安頓他,於是便請他來北大來教世界語。但是他一個外國人又是瞎了眼睛,單身來到北京,將怎麼辦呢?蔡孑民於是想起了托我們的家裡照顧,因為他除了懂得英文和世界語之外,還在東京學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語,這在我們家裡是可以通用的,我與魯迅雖然不是常川在家,但內人和他的妹子卻總是在的,因為那時妻妹正是我的弟婦。是年二月的日記裡說:

  「廿四日雪,上午晴,北大告假。鄭振鐸耿濟之二君引愛羅先珂君來,暫住東屋。」這所謂東屋,是指後院九間一排的東頭這三間,向來空著,自從借給愛羅君住後,便時常有人來居住,特別是在恐怖時代,如大元帥時的守常的世兄,清党時的劉女士等人。第二天我帶了他去見北大校長,到了三月四日收到學校的聘書,月薪二百元,這足夠他生活的需要了。以後各處的講演,照例是用世界語,於是輪到我去跟著做翻譯兼嚮導,僥倖是西山那幾個月的學習,所以還勉強辦得來。但是想像豐富,感情熱烈,不愧為詩人兼革命家兩重性格,講演大抵安排得很好,翻譯卻也就不容易,總須預先錄稿譯文,方才可以,預備時間比口說要多過幾倍,其中最費氣力的是介紹俄國文學的演說,和一篇《春天與其力量》,那簡直是散文詩的樣子。

  最初到北大講演的時候,好奇的觀眾很多,講堂有廟會裡的那樣擁擠,只有從前胡適博士和魯迅,隨後還有冰心女士登臺那個時候,才有那個樣子,可是西洋鏡看過也就算了,到得正式上課那便沒有什麼翻譯,大約由講師由英語說明,就沒有我的分,所以情形也不大明白。世界語這東西是一種理想的產物,事實上是不十分適用的,人們大抵有種浪漫的思想,夢想世界大同,或者不如說消極的反對民族的隔離,所以有那樣的要求,但是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一部分的聯合,即如「希望者」的世界語實在也只是歐印語的綜合,取英語的文法之簡易,而去其發音之龐雜,又多用拉丁語根,在歐人學起來固屬便利,若在不曾學過歐語的人還是一種陌生的外國語,其難學原是一樣的。

  不過寫了「且夫」二字,大有做起講之意,意思自可佩服,且在交通商業上利用起來,也有不少的好處。但在當時提倡世界語的人們大抵都抱有很大的期望,這也是時勢使然,北京有一群學生受了愛羅先珂的熱心鼓吹的影響,成立世界語學會,在西城兵馬司胡同租了會所,又在法政大學等處開設世界語班,結果是如曇花一現,等愛羅先珂離京以後,也都關了門了。他又性喜熱鬧,愛發議論,不過這在中國是不很適宜的,是年十二月北大慶祝多少年紀念,學生發起演戲,他去旁聽了,覺得不很滿意,回來寫了一篇文章批評他們,說學生似乎模仿舊戲,有欠誠懇的地方,由魯迅譯出登在報上。不意這率直的忠告刺痛了他們,學生群起抗議,魏建功那時還未畢業,做了一篇《不能盲從》的文章最是極諷刺之能事,而且題目於「盲」字上特加引號,尤為惡劣。

  魯迅見報乃奮起反擊,罵得他咕的一聲也不響,那篇文章集子裡沒有收,只在全集拾遺可以見到。事情是這樣下去了,但是第二年正月裡,他往上海旅行的時候,不知什麼報上說他因為劇評事件,被北大學生攆走了。到了四月他提前回國去了,什麼原因別人沒有知道,總之是他覺得中國與他無緣吧,那麼在某種意義上,說是被攆走了,也未始不可。幸而他眼睛看不見,也不認得漢字,若是知道的話,他該明白中國青年的舉動,比較他在離開日本時便衣偵探要挖開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真瞎,其侮辱不相上下,更將怎樣的憤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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