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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復辟前後三


  在舊筆記稿本中,找到一篇小文章,題曰「丁巳舊詩」,是關於那時的事情的,現在便抄錄在這裡:

  「偶然整理二十年前故紙,於堆中得一紙片,寫七言絕句二首云:

  天壇未灑孤臣血,地窖難招帝子魂,
  一覺蒼黃中夜夢,又聞蛙蛤吠前門。(其一。)

  落花時節無多日,遙望南天有淚痕,
  槐繭未成秋葉老,閑繙土偶坐黃昏。(其二。)

  末署曰,六年七月二十一日。以詩意與時日考之,可知是為張勳復辟戰後之作。查舊日記,七月二十一日項下只記雲,陰,上午雨,終日未霽。但十八日雲,得丸善書店五日所寄勞茀爾著《支那土偶考》第一分一冊。詩中所繙即系是書,齋中雖有若干六朝土偶,但塊然一物,不能繙也。張勳率辮子兵駐於天壇,戰敗乃隻身逃入東交民巷,前門為商會所在地,本事惜不復能詳,大抵當時多有奇論怪話,第二首雲南天何事,今亦已不復記憶矣。

  其時寓居南半截胡同舊邑館,院中有大槐樹,相傳昔有鄉人攜眷居此,其妾縊死此樹下,後遂定例館內不得住女眷雲。每至夏日,槐蠶滿地,穴土作繭,故詩語及之。菖蒲漊人謝甲攜妾來避難,館中人共哄,在院外爭執,力竭聲嘶,甘乙出而調停,許留一宿,其事始解。乙為內務部司官,為魯迅之三味書屋同學,常督其幼子讀《古文觀止》,朝夕出入,遙聞其哀吟聲,為之惻然,自己雖曾在書房讀過舊書,殊不知古文之聲,其悲切乃如斯也。因槐繭而想起當年的邑館,牽連書之,事雖瑣碎,亦殊可記,廿餘年前往事多如輕塵過目,無複留影,偶得一二事,亦正是劫灰之餘,致可珍重者也。」

  關於謝甲的事,魯迅日記上一點都沒有記載,在我的日記裡卻記的頗為詳細。其文云:

  「六日睛。下午客來談。傍晚悶熱。菖蒲漊謝某攜妾來避難,住希賢閣下,同館群起難之,終不肯去,終乃由甘潤生調停,許其暫住一晚。閒談,至一時半始睡。」

  那時我們覺得會館地僻,不甚安全,想要避往東城,同時也有人想來會館避難,可見各人看法不同,正如魯迅在《懷舊》中所說的那樣子,「逃難者中多何墟人,來奔蕪市,而蕪市居民則爭走何墟。」北京市商會一向多有「懷古」之情,特別對於清朝更是留戀,大約因為久居輦轂之下的原故,所以養成了這一種根性,這時大概又發什麼議論,替清室有辯解的話。

  不過這也是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事,「討逆軍」既然勝利,總司令便可仍舊做他的內閣總理,那個替他取火中栗子的猴子燙了一下子,也就逃掉了,可以不必追究,這復辟一案就此雲消雨散,商會的給清室呼冤,不免多此一舉,所以等於一陣的田雞叫而已。

  上邊日記裡屢次提到國旗的事,說中華門匾額又複掛上,並懸五色旗,次日又說,途中五色旗已遍,這與前面七月一日的「龍旗」對比起來,情形便顯然不同了。其實黃龍旗的式樣並不難看,從前在《龍是什麼》這篇文章的第十一節結論裡說:

  「但是最明顯的是在藝術上,它的生命更是長久,圖畫和壁畫的水墨龍,古寺院柱上的蟠龍,北京北海的九龍壁,都永久有人賞鑒,龍袍與龍頭拐杖沒有人使用了,但這刺繡與雕刻還是一樣的有價值,至於一般工藝上裝飾施用龍頭,也是很好看的。龍頭並沒有什麼意義,難在經過人民意匠的陶鎔,把怪異與美和合在一處,比單獨一個牛馬或駱駝的頭更好看,這是很難得的事。將來龍在俗信上的勢力和在文藝上的影響會得逐漸稀薄下去,但在藝術上保留著它的痕跡,此在四靈之中最為幸運,誰也比它不上的了。」

  不過在感情上那又是另一問題,當時因為這是代表清朝的勢力的,所以看了發生一種憎惡,後來看見臨時粗制的龍旗,畫的龍有些簡直像一條死鰻,心裡很是快痛,及至五色旗重又掛上,自然是驚喜之餘,情見乎辭了。可是後來這五色旗變成了北洋軍閥的旗幟,便又覺得不順眼,當時有些「醒獅」派的國家主義者發起護旗運動,覺得很是無聊,曾經寫些文章挖苦他們過。後來「北伐軍」進北京,故友馬隅卿首先在孔德學院揭起「青天白日」旗來歡迎,可是一轉瞬間人民的感情又生了轉變,於是那面青白旗難免走上第三個龍旗的舊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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