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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從上海到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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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嘯風在《越諺》卷上,占驗之諺第六載,「長江無六月」,注云: 「越人皆有四方之志,不敢偷安家居,無六月者,言其通氣風涼,雖暑天亦可長征也。」 其實各處的人都不敢偷安家居,如馮夢龍在《笑府》裡講「余姚先生」的故事,說道: 「余姚師多館吳下,春初即到,臘盡方歸,本土風景反認不真,便見柳絲可愛,向主人乞一枝寄歸種之。主人曰,此賤種是處都有,貴處寧獨無耶?師曰,敝地是無葉的。」——話雖如此,長江這條路我的確有點兒怕。它要經過全國頂有名的都市,即是上海,從前是諸惡畢備,平常的人偶爾通過,便說不定要吃什麼虧的。我往來南京學堂,過去曾經走過十幾回,總算幸而沒有碰到什麼,這回從寧波到上海,卻不意著了他們一回道兒。 我坐了「新寧紹」客船到上海,到埠之後卻沒有客棧接客的上去,便只好叫茶房幫忙,雇了一輛黃包車,到山西路周昌記客棧裡去。那拉車的江北人,似乎開頭便打主意,拉了一段路說要換車,我也不加警惕,就下了車,拉車的就向我身邊緊擠,這一擠便把我放在衩袋裡的一個名片鈔票夾子掏了去了。換坐的車子也不好好的走,似乎老在拐彎,又脫下夾衣,放在我腳下的皮包上頭,費了好些工夫,這才引起我的懷疑,叫他站住,他不聽命令還想前去,我就一手提了皮包,一手按住車沿,蹦了下來,這時拉車的就一溜煙的奔向一邊去了。我跳下來的地方,適值前面有巡警站崗,他聽我的陳述以後,說道: 「可惜他逃到那邊界線外去了,沒法再去找他。」似乎這是中國地方和租界分界之處,我因為不明白情形,所以也弄不清楚。從那裡又坐車到山西路,這回總算平安無事的到了。查衩袋裡的失去的名片夾子,其中有幾張名片,兩塊現洋和幾個角洋,損失還不大,但是危險的乃是那個皮包,它只是帆布所做的,上邊帶有鎖鑰,也是值逢其會,我在從輪船上下來的時候,碰巧把它鎖上了,那車夫假裝脫衣服,便動手想把它打開,卻是沒有能夠,這裡邊卻是有好些現款,其未被掏摸去,真是僥倖萬分了。這一回我算是請教了「扒兒手」一次,大概他們的技藝並不是很高明的一種,而自己也實在是夠遲鈍的了,所以受到這一個小損失。北京竹枝詞有云: 「短袍長褂著鑲鞋,搖擺逢人便問街,扇絡不知何處去,昂頭猶自看招牌。」這雖然是說北京的考相公的事,但在碼頭上受騙的人總歸是壽頭碼子,其迂闊是一樣的。我也曾聽老輩的教訓,說「出門」的時候應該警惕的事,便是要到處提防,遇見人要當他騙賊看,要儘量的說誑話,對於自己的姓名和行蹤,也可能要加隱諱,不過聽了不能照辦,也是枉然。大約這事須得要居心刻薄,把別人都當小偷看待,才能防備得來,不是平常聽幾句指示的話,所能學得這種本領的。 從上海到北京,雖然已是通著火車,卻並不是接連著,還要分作三段乘坐。第一段是在上海北站乘車,到南京的下關,稱作滬寧鐵路,隨後渡過長江,從浦口直到天津,是為第二段的津浦鐵路,這時還要改乘第三段的京奉鐵路,乃能到達北京。到得坐上了浦口列車,這趟旅行才算是大半成功,可以放了心,其實如誤了點,在天津換不了車,也仍是有問題,不過那並不算是什麼,因為京津近在咫尺,所以覺得已經到了家門口了。 從下關一渡過了長江,似乎一切的風物都變了相,頓然現出北方的相貌,這裡主觀的情緒也確實占大部分勢力,叫人增加作客之感。那列車也似比江南的要差些,但是設備雖然稍差,坐在上面的感覺卻並不壞,原因是坐的是二等車,這車上大抵是走津浦遠道的才坐二等,近路的便都不坐,所以列車很是寬暢,我們一人不但可以佔用兩個坐位,而且連對面也都佔用了,夜間車上的茶房給墊上一片什麼板,成為急就的臥鋪。大概在乘客和茶房中間,成立一種心照不宣的約束,這邊在相當時期特別給予相當豐富的酒錢,那邊也就隨時供給設備,足以供一宵的安睡了。我知道這個情形,所以雖然初次乘車,卻是無事的到了北京,於四月一日下午八時下車,逕自雇洋車到了紹興縣館裡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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