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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民報社聽講


  假如不是許季茀要租房子,招大家去品住,我們未必會搬出中越館,雖然吃食太壞,魯迅常常訴苦說被這老太婆做弄(欺侮)得夠了,但住著的確是很舒服的。許季茀那時在高等師範學校已經畢業,找到了一所夏目漱石住過的房屋,在本鄉西片町十番地呂字七號,(伊呂波是伊呂波歌的字母次序,等於中國《千字文》的天地玄黃,後來常被用於數目次序,)硬拉朋友去湊數,因此我們也就被拉了去,一總是五個人,門口路燈上便標題曰「伍合」,近地的人也就稱為「伍合樣」。我們是一九〇八年四月八日遷去的,因為那天還下大雪,因此日子便記住了。

  那房子的確不錯,也是曲尺形的,南向兩間,西向兩間,都是一大一小,即十席與六席,拐角處為門口是兩席,另外有廚房浴室和下房一間。西向小間住著錢家治,大間作為食堂和客室,南向大間裡住了許季茀和朱謀先,朱是錢的親戚,是他介紹來的,小間裡住了我們二人,但是因為房間太窄,夜間攤不開兩個鋪蓋,所以朱錢在客室睡覺,我則移往許季茀的房內,白天仍在南向的六席上面,和魯迅並排著兩張矮桌坐地。房租是每月三十五元,即每人負擔七元,結果是我們擔受損失,但因為這是許季茀所辦的事,所以也就不好說得了。

  往民報社聽講,聽章太炎先生講《說文》,是一九〇八至九年的事,大約繼續了有一年多的光景。這事是由龔未生髮起的,太炎當時在東京一面主持同盟會的機關報《民報》,一面辦國學講習會,借神田地方的大成中學講堂定期講學,在留學界很有影響。魯迅與許季弗和龔未生談起,想聽章先生講書,怕大班太雜遝,未生去對太炎說了,請他可否於星期日午前在民報社另開一班,他便答應了。伍合方面去了四人,即許季茀和錢家治,還有我們兩人,未生和錢夏(後改名玄同),朱希祖,朱宗萊,都是原來在大成的,也跑來參加,一總是八個聽講的人。

  民報社在小石川區新小川町,一間八席的房子,當中放了一張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學生圍著三面聽,用的書是《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講下去,有的沿用舊說,有的發揮新義,乾燥的材料卻運用說來,很有趣味。太炎對於闊人要發脾氣,可是對青年學生卻是很好,隨便談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盤膝坐在席上,光著膀子,只穿一件長背心,留著一點泥鰍鬍鬚,笑嘻嘻的講書,莊諧雜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廟裡哈喇菩薩。中國文字中本來有些素樸的說法,太炎也便笑嘻嘻的加以申明,特別是卷八屍部中「尼」字,據說原意訓近,即後世的暱字,而許叔重的「從後近之也」的話很有點怪裡怪氣,這裡也就不能說得更好,而且又拉扯上孔夫子的「尼丘」來說,所以更顯得不大雅馴了。

  《說文解字》講完以後,似乎還講過《莊子》,不過這不大記得了,大概我只聽講《說文》,以後就沒有去吧。這《莊子》的講義後來有一部分整理成書,便是《齊物論釋》,乃是運用他廣博的佛學知識來加以說明的,屬￿佛教的圓通部門,雖然是很可佩服,不過對於個人沒有多少興趣,所以對於沒有聽這《莊子》講義並不覺得有什麼懊悔,實在倒還是這中國文字學的知識給予我不少的益處,是我所十分感謝的。那時太炎的學生一部分到了杭州,在沈衡山領導下做兩級師範的教員,隨後又做教育司(後來改稱教育廳)的司員,一部分在北京當教員,後來匯合起來成為各大學的中國文字學教學的源泉,至今很有勢力,此外國語注音字母的建立,也是與太炎有很大的關係的。所以我以為章太炎先生對於中國的貢獻,還是以文字音韻學的成績為最大,超過一切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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