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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五年間的回顧


  在南京的學堂裡五年,到底學到了什麼呢?除了一點普通科學知識以外,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但是也有些好處,第一是學了一種外國語,第二是把國文弄通了,可以隨便寫點東西,也開始做起舊詩來。這些可以籠統的說一句,都是浪漫的思想,有外國的人道主義,革命思想,也有傳統的虛無主義,金聖歎梁任公的新舊文章的影響,雜亂的拼在一起。這於甲辰乙巳最為顯著,現在略舉數例,如甲辰「日記甲」序云: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無我也,廿年以後亦必已無我也,則我之為我亦僅如輕塵棲弱草,彈指終歸寂滅耳,于此而尚欲借駒隙之光陰,涉筆于米鹽之瑣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樂無端,拉雜記之,以當雪泥鴻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猶有所恨,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則吾之記亦可以不作也夫。甲辰十二月,天欷自序。」是歲除夕記云:

  「歲又就闌,予之感情為何如乎,蓋無非一樂生主義而已。除夕予有詩云:東風三月煙花好,秋意千山雲樹幽,冬最無情今歸去,明朝又得及春遊。可以見之。然予之主義,非僅樂生,直並樂死。小除詩云:一年倏就除,風物何淒緊。百歲良悠悠,白日催人盡。既不為大椿,便應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處問靈蠢。可以見之。」

  這裡的思想是很幼稚的,但卻是很真摯,因為日記裡一再的提及,如乙巳元旦便記著:

  「是日也,賀者賀,吊者吊,賀者無知,吊者多事也。予則不喜不悲,無所感。」

  又初七日記云:

  「世人吾昔覺其可惡,今則見其可悲,茫茫大地,荊蕙不齊,孰為猿鶴,孰為沙蟲,要之皆可憐兒也。」

  那時候開始買佛經來看。最初是十二月初九日,至延齡巷金陵刻經處買得佛經兩本,記得一本是《投身飼餓虎經》,還有一本是經指示說,初學最好看這個,乃是《起信論》的纂注。其實我根本是個「少信」的人,無從起信,所以始終看了「不入」,於我很有影響的乃是投身飼虎的故事,這件浪漫的本生故事一直在我的記憶上留一痕跡,我在一九四六年做《往昔三十首》,其第二首是詠菩提薩埵,便是說這件事的,前後已經相隔四十多年了。

  丙午(一九〇六)年以後,因為沒有寫日記,所以無可依據了,但是有一篇《秋草閑吟序》,是那年春天所作,詩稿已經散逸,這序卻因魯迅手抄的一本保存在那裡,現在得以轉錄於下:

  「予家會稽,入東門凡三四裡,其處荒僻,距市遼遠,先人敝廬數楹,聊足蔽風雨,屋後一圃,荒荒然無所有,枯桑衰柳,倚徙牆畔,每白露下,秋草滿園而已。予心愛好之,因以園客自號,時作小詩,顧七八年來得輒棄去,雖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無事,因摭存一二,聊以自娛,仍名秋草,意不忘園也。嗟夫,百年更漏,萬事雞蟲,對此茫茫,能無悵悵,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遲我久矣。蔔築幽山,詔猶在耳,而紋竹徒存,吾何言者,雖有園又烏得而居之?借其聲,發而為詩,哭歟歌歟,角鴟山鬼,對月而夜嘯歟,抑悲風戚戚之振白楊也。龜山之松柏何青青耶,茶花其如故耶?秋草蒼黃,如入夢寐,春風雖至,綠意如何,過南郭之原,其能無惘惘而雪涕也。丙午春,秋草園客記。」在這裡青年期的傷感的色彩還是很濃厚,但那些爛調的幼稚筆法卻已逐漸減少了。上文說過的詩句,「獨向龜山望松柏,夜烏啼上最高枝」,大抵是屬￿這一時期的,這裡顯然含著懷舊的意味。乙巳二月中記云:

  「過朝天宮,見人於小池塘內捕魚,勞而所獲不多,大抵皆鰍魚之屬耳。憶故鄉菱蕩釣鰷,此樂寧可再得,令人不覺有故園之思。」

  這與辛醜魯迅的《再和別諸弟原韻》第二首所云:「悵然回憶家鄉樂,抱甕何時共養花」,差不多是同一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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