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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點名以後


  出操回來,吃過晚飯之後,都是學生自己所有的時間了。用功的可以在燈下埋頭做功課,否則也可以看閒書,或者找朋友談天,有點零錢的時候,買點白酒和花生米或是牛肉,吃喝一頓,也是一種快樂。到了九點三刻,照例點名,吹號不久,即由監督同著提了風雨燈的聽差進來,按著號舍次序走過去,只看各號門口站著兩個人便好,並不真是點呼,這樣就算完了。

  十點鐘在風雨操場上吹就眠的號,那裡有廚房裡所養的兩隻狗,聽了那一套號聲,必定要長嗥相和,就是發出那做狼時代的叫聲,數年來如一日,可是學生們聽了卻毫不關心,要用功或談天到十二點一點都無所不可,問題只是燈油不夠,要另外給錢叫聽差臨時增加,因為一個月三百文的洋油,每天一定的分量是不大多的。兩堂宿舍中以管輪堂第十六至三十號這一排為最好,因為坐東朝西,西面是門,有走廊擋住太陽,東窗外是空地,種著些雜樹,夏天開窗坐到午夜,聽打更的梆聲自遠而近,從窗下走過,很有點鄉村的感覺。後來回想起來,曾寫過一首打油詩以為記念,其詞云:

  「昔日南京住,匆匆過五年。炎威雖可畏,佳趣卻堪傳。喜得空庭寂,難消永日閑。舉杯傾白酒,買肉費青錢。記日無餘事,書盡一編。夕涼坐廊下,夜雨溺門前。板榻不覺熱,油燈空自煎。時逢擊柝叟,隔牖問安眠。」題目乃是「夏日懷舊」,原是說暑假中的事情的。所說打更的人,便是那位都司君,那時已有六十多歲的光景,一個人住在關帝廟裡,養著幾隻母雞,有時隔著窗門來兜售他的雞蛋,我因為住在路東的第二十三號宿舍,所以多有機會,和他打這種交道的。

  星期日照例是宿舍一空,凡是家住城南的學生都回家去了,一部份手頭寬裕的也上夫子廟去遊玩,其次也於午後出城到下關去,只有真是窮得連一兩毛錢都沒有的才留在學堂裡閑坐。這所謂週末空氣,在星期六下午便已出現,出操回來之後,本城學生便紛紛告假回去,大抵要到星期日點名前才回校來,但也有少數的節儉家特別要吃了星期六的晚飯後才去,次日也于飯前趕回學堂,魯迅曾很挖苦他們,說在陰間七月半開放地獄門,有些鬼魂於飯後出來,到了十六那天跑回地獄去吃晚飯,可以說是刻畫盡致了。

  往城南去大抵是步行到鼓樓,吃過小點心,雇車到夫子廟,在得月臺吃茶和代午飯的饅頭面,遊玩一番之後,迤走到北門橋,買了油雞咸水鴨各一角之譜,坐車回學堂時,飯已開過,聽差各給留下一大碗白飯,開水一泡,如同遊是兩個人,剛好吃得很飽很香。若是下關,那很可以步行來回,到江邊一轉,看上下水輪船的熱鬧之後,在一家鎮江揚州茶館坐下,吃幾個素包子,確是價廉物美,不過這須是在上午才行罷了。學生告假出去,新生和低班學生總喜歡穿著操衣,有點誇示的意思,老班則往往相反,大都改穿了長衣,這原因很有點複雜,有的倚老賣老,有的世故漸深,覺得和光同塵,行動稍為方便,但有的也由於要躲避人家的耳目,有如抽兩口鴉片煙,在每班裡這種仁兄也總是會有個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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