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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上飯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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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每天的生活是,早晨六點鐘聽吹號起床,過一會兒吹號吃早飯,午飯與晚飯都是如此。說到吃飯,這在新生和低年級生是一件難事,不過早飯可以除外,因為老班學生那時大都是不來吃的。他們聽著這兩遍號聲,還在高臥,廚房按時自會有人托著長方的木盤,把稀飯和一碟醃蘿蔔或醬萵苣送上門來,他們是熟悉了哪幾位老爺(雖然法定的稱號是少爺)是要送的,由各該聽差收下,等起床後慢慢的吃。這時候飯廳裡的坐位是很寬裕的,吃稀飯的人可以隨便坐下來,從容的喝了一碗又一碗,但是等到午飯或是晚飯,那就沒有這樣的舒服了。 飯廳裡用的是方桌,一桌可以坐八個人,在高班的桌上卻是例外,他們至多不過坐六人,坐位都有一定,只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級裡附和他們的小友,才可以參加,此外閒人不能闌入。年級低的學生,一切都沒有組織,他們一聽吃飯的號聲,便須直奔向飯廳裡去,在非頭班所佔據的桌上見到一個空位,趕緊坐下,這一頓飯才算安穩的到了手。在這大眾奔竄之中,頭班卻比平常更安詳的,張開兩隻臂膊,像是螃蟹似的,在曲折的走廊中央大搖大擺的踱方步。走在他後面的人,不敢繞越僭先,只能也跟他踱,到得飯廳裡,急忙的各處亂鑽,好像是晚上尋不著窠的雞,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裡蕻上面的幾薄片肥肉也早已不見,只好吃餐素飯罷了。 學堂裡上課的時間,似乎是在沿用書房的辦法,一天中間並不分作若干小時,每小時一堂課,它只分上下午兩大段,午前八點至十二點,午後一點半至四點,但於上午十點時休息十分鐘,打鐘為號,也算是吃點心的時間。關於這事,汪仲賢先生在《十五年前的回憶》(還是一九二二年所寫,所以距今已經是五十五年前了)裡有幾句話,說的很有意思: 「早晨吃了兩碗稀飯,到十點下課,往往肚裡餓得咕嚕嚕的叫,叫聽差到學堂門口買兩個銅元山東燒餅,一個銅元麻油辣醬和醋,拿燒餅蘸著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點饑,真比山珍海味還鮮。」這裡我只須補充說一句,那種燒餅在當時通稱為「侉餅」,意思也原是說山東燒餅,不過這裡用了一個雅號,仿佛對於山東人有點不敬,其實南京人稱侉子只是略開玩笑,並無別的意思,山東朋友也並不介意的。 這是兩塊大約三寸見方的燒餅連在一起,中間勒上一刀,拗開來就是兩塊,其實看它的做法也只是尋常的燒餅罷了,但是實在特別的好吃,這未必全是由於那時候餓極了的緣故吧?但是這做侉餅的人,卻有一種特別的習慣,很是要不得的,即是每逢落雨落雪,便即停工,在茅篷裡打起紙牌來,因為茅篷狹小而打牌的人多,所以坐在門口的就把背脊露出在外邊。這於吃慣辣醬蘸侉餅的人非常覺得不方便,去問他為什麼今天不做侉餅,他就會反問道:「今天不是下雨麼?」 為什麼下雨就做不成侉餅,這理由當初覺得不容易懂,但是查考下去,這也就明白了。下雨天沒有柴火,因為賣蘆柴的人不能來的緣故。後來我問南京的人,已經不知有侉餅的名稱,似乎是沒有這東西買了,但是那麻油辣醬還有,其味道厚實非北京的所能及,使我至今不能忘記。那十點鐘時候所吃的點心當然不止這一種,有更闊氣的人,吃十二文一件的廣東點心,一口氣吃上四個,也抵不過一隻侉餅,我覺得殊無足取,還不如大餅油條的實惠了。汪仲賢先生所說是一九一〇年左右的事,大概那種情形繼續到清朝末年為止,一直沒有變為每一小時上一堂的制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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