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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南京下關


  到了南京下關,再走一步路,便是江南水師學堂,是我們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了。南京也是長江上一個大碼頭,照例有些流氓,旅客上下也是很有些不方便的。下關是學堂的大門口,不能眼看受人家的欺負,所以非想個法子來抵制不可。好在那時學堂還算是歪路,當學生的也是一種「吃糧」的朋友,借了那一套紅青羽緞的操衣,一雙馬靴的裝備,穿起來像個「丘八」的樣子,也就可以混進去了。這是「自力更生」的辦法,還有一種是「他力」的,便是利用學堂裡的「聽差」,叫他去碼頭上接送。這些名叫王福徐貴的人,在學堂裡當聽差,伺候諸位「少爺」,但是他們卻自有地位,多是什麼幫會裡的人物,那時最有勢力的是青幫,其次是洪幫,(當初還以為是紅幫,是顏色的區別呢,)和所謂「安清道友」。叫他隨從著,不希望怎麼幫忙,但已足夠阻止他們的進攻,這就盡夠好了。

  說起校役中多有幫會的人,真是周知的事情,誰也用不著怎麼驚怪的。從前我在學堂裡的時候,漢文講堂有一個聽差,名字也無非王福劉貴之類,只是模樣很是奇異,所以特別記得。他的辮發異常粗大,而且編的很松,所以腦後至少有一尺頭髮,散拖著不曾編辮,這怪樣子是足夠驚人的。那時有革命思想的人,很討厭這辮發,卻不好公開反對,只好將頭髮的「頂搭」剃得很小,在頭頂上梳起一根細小的辮子來,拖放在背後,當時看見徐錫麟,便是那個模樣的。如今所說松編的大辮子,卻正是相反,雖然未必含有反革命的意義,總之不失為奇裝異服的一種,有些風厲的地方官,看見了就要懲辦的。

  我們上漢文講堂,因為暫時不曾看見那副怪相,有一天便問那後任的聽差,說那人哪裡去了,他的後任若無其事似的坦然回答道:「他麼,被他們幫裡做掉了。」我們知道他們幫裡的「行話」,所謂做掉,就是說他違反幫規,依照最高的法律,將他消滅了,其執行辦法,則據傳說是辦一桌酒,請他吃了,隨後傳達命令,請他自裁,若是不能辦到,便裝入一個口袋內,扔到長江裡去了事。這是傳說如此,究竟事實若何,那就不能知道,但總之那大辮子之被做掉,乃是確實的事情,而且眾人皆知,毫無隱諱,在此活生生的事實前面,足證幫會勢力在南京是如何的活躍了。

  江南水師學堂靠近下關,下關乃是輪船碼頭,有相當的店鋪市街,所以是頗為方便的。我們說是靠近,其實還隔著一座城,也有幾裡路,不過比往南走,到北門橋去要近得多,而且輪船開行時放汽的聲音也聽得見,所以感覺得很近就是了。江邊因為洋船上下,所以特別設了幾家「辦館」,這是一種簡單的洋貨店,但其重要職務則是在給洋人代辦食物,所以有此名稱,不過我們也可以買到些東西,如「摩爾登糖」和一種成聽的普通方塊餅乾,價廉而物美,所以也是很方便的。再過來便是新開的郵政局,以上是在江幹的一塊地方,也就是惠民橋的那邊,其普通市街則是在橋的這一邊。

  惠民橋下因為要通船隻,都是豎有很高的桅竿的,而橋上面又要通車馬,所以橋是做得可以開關的,一不湊巧遇著開橋的時候,便須等候著,要花費個把時辰。橋的這邊有一道橫街,道路很狹,有各種街鋪,最後至江天閣,可以吃茶遠眺,顧名思義當是可以望見長江,其實也只是一句話而已。由惠民橋沿著馬路進城,走上一個頗長的高坡,就是儀鳳門,門的左手是獅子山,上邊設有炮臺,但是沒有上去過,那裡駐守的官兵是不准閒人去看的,本來炮臺哪裡可以隨便看得呢?可是那裡洋人卻可以上去「遊覽」的。過了儀鳳門走不多遠,就可以望得見機器廠的大煙通了,雖然是煙通終年到頭不冒煙,但總之煙通是在那裡,那即是我們的水師學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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