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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義和拳


  己亥的第二年,乃是光緒庚子,這不但是十九世紀的末年,而且也可說是清朝的末年,因為在這一年裡鬧過所謂拳匪事件,弄得不成樣子,結果不出十年,這清朝的天下遂告終結了。所以這庚子年影響的重大,並不下於戊戌,可是它在我們鄉下少年,渾渾噩噩不知世事,一知半解的人,有怎麼樣的影響呢?就我自己來說,這影響不怎麼大,只就以庚子為中心的前後兩年看來,胡塗的思想,遊蕩的行為,那麼的下去,怕不變成半個小拳匪和半個小流氓麼?這個變化,乃是因為後來事情的偶然的轉變而阻止了,我被逼而謀脫出紹興,投入南京水師,換了一個新的環境,這件事且等下節再來敘說,如今先來就日記裡所說這一點兒,看我那時對於義和團是什樣的態度吧。

  頭一次的記錄是在庚子年五月十九日,日記原文云:

  「聞天津義和拳匪三百人,拆毀洋房電杆,鐵路下松樁三百里,頃刻變為麩炭,為首姓郜,蓋妖術也。又聞天津水師學堂亦已拆毀。此等教匪,雖有扶清滅洋之語,然總是國家之頑民也。」

  至廿四日記云:

  「接南京大哥十七日函,雲拳匪滋事是實,並無妖術,想系謠傳也。」

  六月中記載尤多,初五日云:

  「聞拳匪與夷人開仗,洋人三戰三北,今決於十六上海大戰,倘拳匪不勝,洋人必下杭州,因此紹人多有自杭逃歸者。時勢如此,深切杞憂。」

  初六日云:

  「聞近處教堂洋人皆逃去,想必有確信,或拳匪得勝,聞之喜悅累日。又聞洋人願帖中國銀六百兆兩求和,義和拳有款十四條,洋人已依十二條雲。」

  初八日云:

  「晨在大雲橋,忽有洋人獨行,路人見之,嘩稱洋鬼子均已逐出,此何為者,俱噪逐之,追者有五六十人。洋人趨蹶而逃,幾為所執,後經人勸解,始獲逃脫,聞之捧腹。」

  這幾天日記的書眉上,有大字題曰:「驅逐洋人,在此時矣!」

  又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但是最緊張的時候,卻在這以後,今節錄日記於後:

  「廿二日,傍晚予正在廊下納涼,忽聞總府點兵守城,山會本府均同在嵇山旱門防堵,雲台州殷萬登之子稱報父仇,並拆教堂,已在於村過宿,距城只七八十裡矣。予聞之駭然,少頃惠叔亦來,因遣人去探,所雲亦然。街上人聲不絕,多有連夜逃避城外者,船價大貴,每只須洋七八元。家中疑懼頗甚,不能成寐,十二點鐘始寢。聞城門船隻放行,納洋一元,九城門合計總有千餘元雲。

  廿三日,謠言益夥,人心搖搖。謙嬸家擬逃避城外,予家亦有逃避之意,後聞信息稍平,因此不果,然對門傅澄記(米店)間壁張永興(壽材鋪)均已逃去矣。

  廿四日,聞本府出示,禁止訛言,雲並無其事,百姓安業,不得驚慌,人心稍定。傅張二姓逃出在外,下午逡巡自歸,聞之不覺發噱。」

  日記裡關於義和拳的事只有這些,這卻已經夠了。它表示是贊成義和拳的「滅洋」的,就是主張排外,這壞的方面是「沙文主義」,但也有好的方面,便是民族革命與反帝國主義的,但它又懷疑乃是「頑民」,恐它的「扶清」不真實,則又是保皇思想了。這兩重的思想實在胡塗得很,但是照眉批的話看來,它的根源是從書本上來的,所以結果須得再從書本增加力量,這便是後來《民報》一派的革命宣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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