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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三味書屋


  舊日書房有各種不同的式樣,現今想約略加以說明。這可以分作家塾和私塾,其設在公共地方,如寺廟祠堂,所謂「廟頭館」者,不算在裡邊。上文所述的書房,即是家塾之一種——我說一種,因為這只是具體而微,設在主人家裡,請先生來走教,不供膳宿,而這先生又是特別的麻胡,所以是那麼情形。李越縵有一篇《城西老屋賦》,寫家塾情狀的有一段很好,其詞曰:

  「維西之偏,實為書屋。榜曰水香,逸民所目。窗低迫簷,地窄疑。庭廣倍之,半割池淥。隔以小橋,雜蒔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覆。予之童,踞觚而讀。先生言歸,兄弟相速。探巢上樹,捕魚入洑。拾磚擬山,激流為瀑。編木葉以作舟,揉筱枝而當軸。尋蟋蟀而牆,捉流螢以照牘。候鄰灶之飯香,共抱書而出塾。」這裡先生也是走教的,若是住宿在塾裡,那麼學生就得受點苦,因為是要讀夜書的。洪北江有《外家紀聞》中有一則云:

  「外家課子弟極嚴,自五經四子書及制舉業外,不令旁及,自成童入塾後曉夕有程,寒暑不輟,夏月別置大甕五六,令讀書者足貫其中,以避蚊蚋。」

  魯迅在第一次試作的文言小說《懷舊》中描寫惡劣的塾師「禿先生」,也假設是這樣的一種家塾,因為有一節說道:

  「初亦嘗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聲曰,孺子勿惡作劇,食事既耶,盍歸就爾夜課矣!稍忤,次日即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仇地者,遂漸弗去。」

  第二種是私塾,設在先生家裡,招集學生前往走讀,三味書屋便是這一類的書房。這是坐東朝西的三間側屋,因為西邊的牆特別的高,所以並不見得西曬,夏天也還過得去。《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說明道:

  「出門向東,不上半裡,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匾道:三味書屋。匾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三味書屋後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裡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的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裡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裡便大叫起來:『人都到哪裡去了!』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讀書!』」從這裡所說的看來,這書房是嚴整與寬和相結合,是夠得上說文明的私塾吧。但是一般的看來,這樣的書房是極其難得的,平常所謂私塾總還是壞的居多,塾師沒有學問還在其次,對待學生尤為嚴刻,仿佛把小孩子當作偷兒看待似的。譬如用戒尺打手心,這也罷了,有的塾師便要把手掌拗彎來,放在桌子角上,著實的打,有如捕快拷打小偷的樣子。

  在我們往三味書屋的途中,相隔才五六家的模樣,有一家王廣思堂,這裡邊的私塾便是以苛刻著名的。塾師當然是姓王,因為形狀特別,以綽號「矮癩胡」出名,真的名字反而不傳了,他打學生便是那麼打的,他又沒收學生帶去的燒餅糕乾等點心,歸他自己享用。他設有什麼「撒尿簽」的制度,學生有要小便的,須得領他這樣的簽,才可以出去。

  這種情形大約在私塾中間,也是極普通的,但是我們在三味書屋的學生得知了,卻很是駭異,因為這裡是完全自由,大小便時逕自往園裡走去,不必要告訴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學,我們便由魯迅和章翔耀的率領下,前去懲罰這不合理的私塾。我們到得那裡,師生放學都已經散了,大家便攫取筆筒裡插著的「撒尿簽」撅折,將朱墨硯覆在地下,筆墨亂撒一地,以示懲罰,矮癩胡雖然未必改變作風,但在我們卻覺得這股氣已經出了。

  下面這件事與私塾不相干,但也是在三味書屋時發生的事,所以連帶說及。聽見有人報告,小學生走過綢緞衖的賀家門口,被武秀才所罵或者打了,這學生大概也不是三味書屋的,大家一聽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覺得討厭,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會錯的,決定要打倒他才快意。這回計劃當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約定某一天分作幾批在綢緞衖集合,這些人好像是《水滸》的好漢似的,分散著在武秀才門前守候,卻總不見他出來,可能他偶爾不在,也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們起衝突,但在這邊認為他不敢出頭,算是屈服了,由首領下令解散,各自回家。這些雖是瑣屑的事情,但即此以觀,也就可以想見三味書屋的自由的空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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