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知堂回想錄 | 上頁 下頁
三 風暴的前後上


  上文曾經說過,我在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一直生活到十歲,雖然本身也是多病多災,卻總是平穩中渡過去了。但是在癸巳(一八九三)年遇著了風暴,而推究這風暴的起因,乃是由於曾祖母的去世。曾祖號苓年公,大排行第九,曾祖母在本家裡的通稱是「九太太」,她的母家姓戴,父親是個監生,所以大概也是本城的富翁,但在我有知識以來,過年過節已經沒有她的娘家人往來,可能親丁都已斷絕了吧。

  苓年公早年去世,沒有人看見他過,但性情似乎很是和順,不大容易發脾氣的,因為傳說他好種蘭花,有兩間房內特設地板,稱為「蘭花間」,還是他的遺跡,據說有一天他鑽到床底下去安排花盆,當時祖父的保姆吳媽媽誤當是一隻狗,唆唆的吆喝想趕他出去,這話流傳下來,可以為例。但是曾祖母的相貌很是嚴正,看去有點可怕,其時她已年將望八了——她去世時年七十九,恰在除夕了,其實算是八十也無不可——終日筆挺的坐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邊,在她房門外的東首,我記得她總是這個姿勢,實在威嚴得很。我們小孩卻不顧什麼,偏要加以戲弄,記得(這是我自己第一次記得的事了)同了魯迅走到她的旁邊,故意假作跌倒,睡在地上,那麼她必定說道:

  「阿呀,阿寶(這是她對曾孫輩的總稱),這地下很髒呢。」那時已是她的晚年,火氣全然沒有了,在壯年時代她的脾氣實在怪僻得很哩。據我的一個堂叔「觀魚」所著《三台門的遺聞軼事》所記,大抵流傳于本家老輩口中,雖系傳聞,未必全屬子虛吧。現在抄錄在這裡:

  「九老太太系介孚公的母親,孤僻任性,所言所行多出常人意料以外。當介孚公中進士,京報抵紹,提鑼狂敲,經東昌坊,福彭橋分道急奔至新台門,站在大廳桌上敲鑼報喜之際,這位九老太太卻在裡面放聲大哭。人家問她說,這是喜事為什麼這樣哭?她說,拆家者,拆家者!」

  拆家者是句土話,意思是說這回要拆家敗業了。她平常就是這種意見,做官如不能賺錢便要賠錢,後來介孚公知縣被參革了,重謀起複,賣了田產捐官(內閣中書)納妾,果然應了她的話,不待等科場案發,這才成為預言。平常介孚公在做京官,每有同鄉回去的時候,多托帶些食品去孝敬母親,有一回記得是兩三隻火腿,外加杏脯桃脯蒲桃幹之類,裝在一隻麻袋裡,可是曾祖母見了怫然不悅道:

  「誰要吃他這樣的東西!為什麼不寄一點銀子來的呢。」她這意思是前後相符,可以貫穿得起來的。

  我們小孩暫時能夠在風平浪靜的時期,過了幾年安靜的生活,只在有時候和老太太們開點小玩笑,這實在是很幸福的。上面說過的「蘭花間」及其毗連的一部分,已經分給共高祖的「誠房」——我們是「興房」居長,第二是「立房」,至於「誠房」這是智字派下的第三房了——租給一家姓李的,是李越縵的本家,主人名為李楚材。我所記得的恰巧也是對於老人的小玩笑,這是很有意思的偶合了。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裡記有一節,現在就借了過來應用吧。

  「冬天,水缸裡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

  這裡所謂「我們」,當然一個是我了,至於另外一件事乃是我單獨幹的,也是對於李家的一位房客。這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很高大的人,卻長著很是細小的辮子,頂上戴著方頂的瓜皮帽,樣子頗為滑稽。有一天在門外看見許多人圍著,是在看新嫁娘,這位高個子小辮子的人也在那裡。我便忍不住偷偷的走近前去,將他的辮子向上一拉,那頂帽子就立刻砰的飛掉了。為什麼辮子一扯帽子就會掉呢,這是因為辮子太細小了,深壓在帽子裡面,所以一掣動它,帽子便向前翻掉了。可是那人卻並不發怒,只回過頭來說道:「人家連新娘子也看不得麼?」

  小孩雖然淘氣,只因他的態度應對得很好,所以第二次便不再和他開玩笑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