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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湘客書牘


  今日從舊書店買了一冊尺牘殘本,只有四十六葉,才及原書八分之三,卻是用開花紙印的,所以破了一點鈔買了回來。書是後半冊,只板心題曰「王湘客書牘」,卷尾又雲「薄遊書牘」,看內容是明臨沂王若之所著,自崇禎九年丙子至乙酉,按年編排,共存書牘六十四首,其甲申年三首中有一書完全鏟去,連題目共留空白七行,此外說及虜胡等處亦均空白,蓋板刻于清初而稍後印者歟。編年干支照例低一格寫,乙酉上則尚有二字,今已鏟去,小注云:「年五十三歲,在南守制,值國大變,(缺四字)棄家而隱。」

  所列三書皆可抄,寄張藐山塚宰云:

  「客冬襄垣叩謁,方知移寓宛陵,向絕魚鴻,起居應善。自鳳麟去國,梟獍當朝,傾覆淪亡,一旦至此。(缺十字)不孝即日棄家,再遠匿矣。夜行晝伏,背負衰慈,鋒鏑荊榛,途欺僕叛,萬千毒苦,始抵湖陽,哀此煢煢,寄棲何所。思近堂翁僦屋安頓,倘蒙委曲,深感帡幪。」

  答友人云:

  「不孝忝為士夫,雖不在位莫效匡扶,正惟草莽之中當勖從一之節,一心堅定,百折何辭,至於身家久付之敝屣矣。勸言若愛,實未敢聞,口占附呈,此血墨也。乙酉仲夏書。(此五字低一格小字,或系詩題亦未可知。)

  腐儒無計挽頹綱,荊棘崎嶇但隱藏。見說□□心盡□,故令率土病成狂。抱頭擲主周妻子,□□□□預表章。天塹江流空日夜,吞聲孤淚與俱長。」

  詩亦是小字,上有眉批云:「狂瀾砥柱,一□千鈞。」

  一字底下看意義與痕跡似應是髮字,不知何以違礙,豈友人乃來勸薙髮者乎。又答友人云:

  「(缺十四字)自古未聞仁者而失天下。一治一亂,其惟時使之乎。」

  這三封信沒有多大重要,不過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遺老,末了一信乃是亡天下後的感情上的排遣話,其實是未必然,而且他的其他書牘所給予我們的教訓也並不是這樣說。《薄遊書牘》的好處,我覺得與從前讀陶路甫《拜環堂集》的尺牘相同,是在告訴我們明末官兵寇虜這四種的事情。照這些文章看來,寇與虜的發展差不多全由於官與兵的腐敗。丙子年答京貴云:

  「不肖負屙入山深矣,嫠緯不恤而漆室過憂談天下事乎。明問諄諄,不忍有負虛心之雅,君親並念,亦何敢作局外之觀。竊惟寇蹂躪五六省,虜跳樑十餘年,喪失虔劉,徵求饑饉,天下亦甚病矣。以芻蕘之愚,急則治標,策虜無攻法,策寇無守法,策財無損下之法。無攻法須守,無守法須攻,無損下之法須上節。」

  這所說的實在很有見識,但是這樣自然就無人贊成,而且實行也有困難,如關於「上節」

  他的辦法裡有這幾句話:

  「上供歲六百萬,倘暫減百萬。宗祿歲千萬,倘暫減二三百萬。上供金花籽粒即不容減,顏料油漆絲縷香蠟稍減一二可委曲也。宗祿中尉以下日用所資亦不議減,藩王郡王將軍世子厚祿贍養,報本同仇,十貢二三,捐之一時,正欲享之千世也。如斯遞節,以代民輸。」

  此意雖善,明末君臣豈能行哉。書末原有小字批云:

  「此王少參昔年畫議,今局已變,寇果合,兵愈費,財愈絀,虜愈橫矣。惜也。」

  王湘客在南京多管糧餉事,書中常言餉乏,卻尤愁民窮,這思想本是平常,但大可佩服,他蓋知道餓死事大也。如前書中曾云:

  「上之節談何容易,奈至今日下已無可損矣。竊謂止沸不在揚湯,治標必須探本,亂之本因民窮,民窮始盜起,盜起始用兵,用兵始賦重,賦重民益窮,民益窮盜益起,由今之道非策也。」

  戊寅年上督師書中云:

  「日前民窮盜起,今也民極盜增,可見此時患無蒼赤,不患無兜鍪也。」

  壬午年與六部揭,為江左阽危不在巨賊窺伺而在盜臣蠹空事,有云:

  「軍糧欠斷六個月,兵餉欠斷四個月,鹽菜欠斷二十個月,荷戈怨怒,夕不謀朝。」

  庚辰冬答詹侍禦書中雲,若能得二萬兩發各營八月之餉,「庶乎各兵相信,尚肯忍饑忍寒從容俟我講求催討。」

  那麼這方面也很不成樣子,而其原因則如與六部揭所云:

  「軀殼空立,血脈全枯。大老一仕肥家,田廬遂連滇黔兩省矣。昔人有言,天下有窮國窮民而無窮士大夫,此之謂也。」

  眉批四字雲,「時之痼疾。」

  辛巳年書牘最多,共有二十九首,其中數書述流寇事亦大可參考,今只取答史道鄰漕撫書為代表,後半云:

  「賊騎約七八百,婦女五六百,步數百,舁兩棺,每棺舁者六十餘人,內皆銀也,又抬十三鞘,驢騾負載不計數,累墜驕懈,頓一面堅閉之城下,臨一面大淮之水邊,咫尺方隅,正是自投死地。計鳳鎮騎兵千余,步火三千,向使夜半一鼓,可盡殲此賊,不則兩面圍蹙,絕其人馬之食,三日自斃。古昔軍儲不靠朝供,率因糧於敵,如剿此么麼一枝,即可坐得餉銀十數萬,不省四府窮民兩年供輸乎。乃當事者閉門不惹,反給牌導之過淮,入豫大夥矣,想縱虎養虎,各處皆類此也。語雲,兩葉不剪,將尋斧柯。百日難收,一時失策,付之浩歎而已。」

  三百年後人讀此書亦不禁浩歎,給牌導之過淮似稍過分,但類似的事則古今蓋多有也。中國多文盲,即識字者亦未必讀明末稗史,卻不知何以先聖後聖其揆若一,《拜環堂尺牘》中所記永平遵化之附虜,《薄遊書牘》中所記臨淮鳳陽之縱寇,真如戲臺上的有名戲文,演之不倦,看之亦不厭。不曉得有什麼方法,可以使不再扮演,不佞卻深愧不能作答也。

  書牘中也有些可讀的文章。從前我抄陶路甫的尺牘,引他一篇寄王遂東工部,這裡在丁醜年也有一篇柬王季重兵憲,就把他抄在下面:

  「恭惟老先生曠代絕才,千秋作者,文章憎達,早返初衣,固知世上浮雲,名山不朽,而有道自許終在此不在彼耳。若之無似,生於患難,長於困窮,不讀不耕,三番苟仕,猶未即拋雞肋,益羨千仞鳳翔為不可企及已。茲也就食白下,奈兩人皓首懷鄉,雁戶無停,浮家難定,抑又苦矣。所幸去居甚近,仰鬥尤殷,敬肅八行,用布歸往。蕪穢之稿,友欲木災,實是廢簏久塵,不敢一示有道,老先生可片言玄宴,使若之感附驥飛揚乎。冒昧奉書,主臣曷已。」

  這原是尋常通問的信,但說得恰好,不是瞎恭維,我們不好說是文學上的一派,總是聲氣很相通的,所以要請他做序,只不知道這是什麼書,查《謔庵文飯小品》可惜也不見這些文章,或者是在那六十卷的大《文飯》裡罷,這就不可得而知了。戊寅年柬宋喜公大令云:

  「客子病,細雨天,知己遠移,黯然曷已。」

  辛巳年答友人云:

  「敝鄉山中氣候,六七月似江南四五月,每歲竟似少一六月而多一臘月。寒猶可禦,暑何所施,所以妻孥止覺南中之苦。」

  眉批雲,「話故山令人神往。」

  但是也只是這兩篇稍為閒適,而其中亦仍藏著苦趣,若是別篇便更了然。庚辰年寄友人云:

  「離群之雁,形影自憐,蚊睫之棲,飄搖不定,屋樑雲樹,我勞如何。伏承道履崇佳,景福茂介。不肖弟烽煙刺目,庚癸煎心,傴僂疲筋,簿書鞅掌,風雅掃地盡矣,尚能蒙濠觀化,仿高齋魚樂笑談也乎。孤城孤抱,真苦真愁。忽屆中秋,流光可訝,緬惟五載東西南北,未能與家人父子一看團。仕隱兩乖,名實俱謬,重可慨也。」

  辛巳寄楊雲嶠書中自稱惟弟日夕自忙自亂自愁自歎而已,可以知道他的景況,但是忙了愁了多少年,結果只落得以「其惟時使之乎」

  排遣,此又是可令後人為之浩歎者也。

  王湘客的詩似乎不大佳,前引乙酉年作一首可見。辛巳年答葉瞻山掌道書後有《元宵邸中》四首,其二云:

  「回憶來官日,陵京不可支。年荒催竊發,冬暮滿流移。列衛寒求纊,團營饑索炊。拮据兼晝夜,寢食幾曾知。」

  如以詩論不能說好,今只取其中間有意思有本事。據書中下半云:

  「十五日抽籤後因借司寇銀又趨上元縣。一病痢委頓之人,獨坐一下濕上漏八面受風無人形影之空堂,候至漏下始兌銀,二鼓仍收庫,回寓不及門則暴下幾絕,實不知宵之為節而節之為佳也。」

  此即是「上元日坐上元縣」的故事,節既不佳,則詩之不能佳可無怪矣。

  廿五年三月十九日,在北平。

  附記

  近日在市上又搜得雜著二種,一為《涉志》一卷,前有會稽沈存德序,起乙卯(萬曆四十三年)仲春,訖戊午季冬。記南北行旅頗有情致,蓋二十三至二十六歲時事也。一為《王湘客詩卷》二卷,錄五七言律詩各百首,續一卷,五六七言絕句百首。《續詩卷》中有《苦雨》十首,今錄其二三四章云:

  「帡幪得意新,拂試明精舍,乃我照盆看,其顏色都夜。失日驚通國,雙眸視未能,不教欺暗室,白晝欲燃燈。廡下客衾單,簷前聽急雨,無聊怯溜喧,複怪雞聲苦。」

  詩仍不見得好,不過自有其特色,故舉此以見一斑耳。

  四月三日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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