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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落語


  黃公度著《日本雜事詩》二卷,光緒十六年(一八九〇)增訂為定稿,共二百首,卷下有詩云:

  「銀字兒兼鐵騎兒,語工歇後妙彈詞,英雄作賊鴛鴦殉,信口瀾翻便傳奇。」

  注云:

  「演述古今事謂之演史家,又曰落語家。笑泣歌舞,時作兒女態,學傖荒語,所演事實隨口編撰,其歇語必使人解頤,故曰落語。」

  《日本國志》卷三十六禮俗志三云:

  「演述古今事,藉口以糊口,謂之演史家,落語家。手必弄扇子,忽笑忽泣,或歌或醉,張手流目,踦膝扭腰,為女子樣,學傖荒語,假聲寫形,虛怪作勢,於人情世態靡不曲盡,其歇語必使人捧腹絕倒,故曰落語。樓外懸燈,曰,某先生出席,門前設一櫃收錢,有彈三弦執拍子以和之者。」

  案志有光緒十三年自序,《雜事詩》注蓋即以志文為本,而此又出於寺門靜軒的戲作。靜軒著有《江戶繁昌記》,前後共出六冊,其第三卷刊於天保五年(一八三四),有「寄」一篇,寄(Yosé)者今寫作寄席,即雜耍場也,其首兩節云:

  「鳴太平,鼓繁昌,手技也,落語也,影繪乎,演史乎,曰百眼,曰八人藝,于晝於夜,交代售技,以七日立限,盡限客舃不減,又延日,更引期。大概一坊一所,用樓開場,其家簷角懸籠,招子書曰某某出席,某日至某日。夜分上火,肆端置一錢匣,匣上堆鹽三堆,一大漢在側,叫聲請來請來,夜娼呼客聲律甚似。面匣壁間連懸履屐,系小牌為識,牌錢別課四文。乃無錢至者親懷履上,俗語名此曹謂之油蟲。

  一樓數楹,當奧設座,方一筵,高若干尺,隅置火桶,茶瓶蓄湯,夜則兩方設燭。客爭席占地,一席則數月寓都村客,一席則今年參藩士類,五六交頸,七八接臂,新道外妾,代地隱居,番頭乎,手代乎,男女雜居,老少同位。」

  此寫寄席情形頗得其妙,唯靜軒原用漢文而多雜和語,蓋遊戲文章之一體,但在中國人便不容易瞭解,如油蟲即蟑螂,為看白戲者的渾名,番頭即掌櫃,手代即夥計等是也。下節寫落語云:

  「落語家一人上,納頭拜客,篦鋪剃出(案此雲剃頭鋪的徒弟),儒門塾生,謂之前座。旋嘗湯滑舌本,帕以拭喙,(原注,折帕大如拳,)拭一拭,左右剪燭,咳一咳,縱橫說起。手必弄扇子,忽笑忽泣,或歌或醉,使手使目,踦膝扭腰,女樣作態,傖語為鄙,假聲寫娼,虛怪形鬼,莫不極世態,莫不盡人情,落語處使人絕倒捧腹不堪。剃出始下,此為一出,名此時曰中入。(案即戲半休息。)於是乎忍便者如廁,食煙者呼火,渴者令茶,饑者命果。技人乃懸物賣鬮。……早見先生上座,親方(案如曰老頭子,原稱同業同幫的頭兒,今指落語大家,即前座的師父輩也)是也。三尺喙長,辯驚四筵,今笑妙于向笑,後泣妙於前泣,親方之醉,剃出何及,人情穿鑿,世態考證,弟子固不若焉爾。」

  靜軒後七十五年,森鷗外著《性的生活》(「Vita Sexualis」),寫十一歲的時候在寄席聽落語,有一節云:

  「剛才饒舌著的說話人(Hanashika,即落語家之通稱)起來彎著腰,從高座的旁邊下去了,隨有第二個說話人交替著出來。先謙遜道:人是換了卻也換不出好處來。又作破題道:官客們的消遣就是玩玩窯姐兒。隨後接著講工人帶了一個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去玩的故事。這實在可以說是吉原入門的講義。(案吉原為東京公娼所在地。)我聽著心裡佩服,東京這裡真是什麼知識都可以抓到的那樣便利的地方。我在這時候記得了禦諫鼓領受這句奇妙的話。但是這句話我以後在寄席之外永遠沒有遇著過,所以這正是在我的記憶上加以無用的負擔的言詞之一。」

  諫鼓二字只是音相同,原是無意義的,此處乃是女根的俗稱。鷗外寫此文時不佞正在東京,故覺得所寫景象如在目前,雖然無用的負擔那一句話不曾記得,大約是聽講義不甚熱心之故。靜軒去今已百許年,情形自不免大同小異,如賣鬮固已不見,中入前後亦有數人交代演技,不只一出即了也。但《繁昌記》的描寫點綴亦自有其佳趣,如納頭拜客以至咳一咳等,可謂刻畫盡致,殊有陶庵《夢憶》之風,黃君採用其文,亦可謂有識,唯不免小有錯誤,即並演史與落語混而為一是也。

  日本演史今稱「講談」,落語則是中國的說笑話。古來中國「說話」的情狀只在兩宋的遺老著作裡有得說及,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卷五所記有小說,合生,說諢話,說三分,說史五種,南宋的《夢粱錄》中又列四科為小說,談經,講史書,合生。《古杭夢遊錄》云:

  「說話有四家。一銀字兒,謂煙粉靈怪之事。一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一說經,謂演說佛書。一說史,謂說前代興廢。」

  《都城紀勝》則合銀字兒與鐵騎兒同屬￿小說之下。《武林舊事》所記與《夢粱錄》同,但又有說諢話。一總大約有五種花樣,除所謂合生不大明白外,即談經,演史,講故事,說笑話。如講《三國》是演史,講《紅樓》《水滸》似即是小說,我們看現存的《五代史平話》及話本可以知道這個分別,至於說諢話殊少形蹤可考,很是可惜。日本的講談本以演義為主,但也包括煙粉靈怪等在內,故《雜事詩》雲銀字兒兼鐵騎兒,實在還只是講談,與落語無關。據關根默庵著《江戶之落語》及《講談落語今昔譚》所記,安樂庵策傳為落語之始祖,元和九年(一六二三)著《醒睡笑》八卷,實乃《笑林》之流,蓋其初原只是說笑話,供一座的娛樂,及後乃有人在路旁設肆賣藝,又轉而定期登臺,於是演者非一人,故事亦漸冗長,但其歇語必使人捧腹絕倒則仍是其主要特色也。落語家有三游亭與柳家二派,中間因營業關係創為利用音樂的戲文話或怪談等,與講談相接近,唯其本流還是純粹的落語,不佞在辛亥前所見便是如此。《江戶之落語》序中有云:

  「一碗白湯,一柄摺扇,三寸舌根輕動,則種種世態人情,入耳觸目,感興覺快,落語之力誠可與浴後的茗香熏煙等也。」

  所謂一把扇子的「素話」實為此中最大本領,非靠煙粉金鼓作香料者可比。黃君所詠蓋只是講談,注中所說雖確是落語,與《繁昌記》相同,而落語家之佳者實亦不一定如是,曾見柳家小官(Yanagiya Kosan)升高座,儼然如村塾師,徐徐陳說,如講《論語》,而聽者忍俊不禁,不必忽笑忽泣或歌或醉也。這裡我覺得奇怪的,中國何以沒有這一種東西。

  我們只知道正經的說書,打諢的相聲,說笑話並不是沒有,卻只是個人間的消遣,雜耍場中不聞有此一項賣技的。古代的諢話不知道是怎麼說法的,是相聲似的兩個人對說亦未可知,或者落語似的也難說吧,總之後來早已沒有了。中國文學美術中滑稽的分子似乎太是缺乏。日本鳥羽僧正的戲畫在中國不曾有,所以我們至今也沒有人能作漫畫。日本近世的滑稽本如十返舍一九的《東海道中膝栗毛》,式亭三馬的《浮世風呂》,中國也都沒有。我在《苦茶庵笑話選》序上說:

  「查笑話古已有之,後來不知怎地忽為士大夫所看不起,不復見著錄,意者其在道學與八股興起之時乎。」

  我想這話是不錯的,在事實與道理上都是如此。缺少笑話似乎也沒有什麼要緊,不過這是不健全的一種徵候,道學與八股把握住了人心的證據。在明末有過一個轉變,在民國初期是第二次了,然而舊的勢力總還是大,清初仍是正統派成功了,現在不知後事如何。談起日本的落語,不禁想到中國的種種問題,豈不是太不幽默乎。道學與八股下的漢民族那裡還有幽默的氣力,然則此亦正是當然的事也。

  廿五年上丁,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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