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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紙


  答應謝先生給《言林》寫文章,卻老沒有寫。謝先生來信催促了兩回,可是不但沒有生氣,還好意地提出兩個題目來,叫我採納。其一是因為我說愛讀穀崎潤一郎的《攝陽隨筆》,其中有《文房具漫談》一篇,「因此想到高齋的文房之類,請即寫出來,告訴南方的讀者何如?」

  謝先生的好意我很感激,不過這個題目我仍舊寫不出什麼來。敝齋的文房具壓根兒就無可談,雖然我是用毛筆寫字的,照例應該有筆墨紙硯。硯我只有一塊歙石的,終年在抽斗裡歇著,平常用的還是銅墨盒。筆墨也很尋常,我只覺得北平的毛筆不禁用,未免耗費,墨則沒有什麼問題,一兩角錢一瓶的墨汁固然可以用好些日子,就是浪費一點買錠舊墨「青麟髓」

  之類,也著實上算,大約一兩年都磨不了,古人所謂非人磨墨墨磨人,實在是不錯的話。比較覺得麻煩的就只是紙,這與穀崎的漫談所說有點相近了。

  因為用毛筆寫字的緣故,光滑的洋紙就不適宜,至於機制的洋連史更覺得討厭。洋稿紙的一種毛病是分量重,如穀崎所說過的,但假如習慣用鋼筆,則這缺點也只好原諒了吧。洋連史分量仍重而質地又脆,這簡直就是白有光紙罷了。中國自講洋務以來,印書最初用考貝紙,其次是有光紙,進步至洋連史而止,又一路是報紙,進步至洋宣而止,還有米色的一種,不過顏色可以唬人,紙質恐怕還不及洋宣的結實罷。其實這豈是可以印書的呢?看了隨即丟掉的新聞雜誌,御用或投機的著述,這樣印本來也無妨,若是想要保存的東西,那就不行。拿來寫字,又都不合適。照這樣情形下去,我真怕中國的竹紙要消滅了。中國的米棉茶絲磁現在都是逆輸入了,墨用洋煙,紙也是洋宣洋連史,市上就只還沒有洋毛筆而已。

  本國紙的漸漸消滅似乎也不只是中國,日本大約也有同樣的趨勢。日前在《現代隨筆全集》中見到壽岳文章的一篇《和紙復興》,當初是登在月刊《工藝》上邊的。這裡邊有兩節云:

  「我們少年時代在小學校所學的手工裡有一種所謂紙撚細工的。記得似乎可以做成紙煙匣這類的東西。現在恐怕這些都不成了吧。因為可以做紙撚材料幾乎在我們的周圍全已沒有了。商家的賬簿也已改為洋式簿記了。學童習字所用的紙差不多全是那脆弱的所謂『改良半紙』。(案即中國所雲洋連史也。)在現今都用洋派便箋代了卷紙,用茶褐色洋信封代了生漉書狀袋的時代,想要隨便搓個紙撚也就沒有可以搓的東西了。和紙已經離我們的周圍那麼遠了,如不是特地去買了和紙來,連一根紙撚也都搓不成了。

  放風箏是很有趣的。寒冬來了,在凍得黑黑的田地上冷風呼呼地吹過去的時候,鄉間的少年往往自己削竹糊紙,製造風箏。我還記得,站在樹蔭底下躲著風,放上風箏去,一下子就掛在很高的山毛櫸的樹上了。但是用了結實的和紙所做的風箏就是少微掛在樹枝上,也不會得就破的。即使是買來的,也用相當地堅固的紙。可是現今都會的少年買來玩耍的風箏是怎樣呢?只要略略碰了電線一下,戳破了面頰的爆彈三勇士便早已癟了嘴要哭出來了。」

  這裡所謂和紙本來都是皮紙,最普通的是「半紙」,又一種色微黑而更堅韌,名為「西之內」,古來印書多用此紙。這大都用木質,所以要比中國的竹質的好一點,但是現今同樣地稀少了,所不同的是日本的「改良半紙」之類都是本國自造,中國的洋連史之類大半是外國代造罷了。

  日本用「西之內」紙所印的舊書甚多,所以容易得到,廢姓外骨的著述雖用鉛印而紙則頗講究,普通和紙外有用杜仲紙者,近日買得永井荷風隨筆曰「雨瀟瀟」,亦鉛印而用越前國楮紙,頗覺可喜。梁任公在日本時用美濃紙印《人境廬詩草》,上虞羅氏前所印書亦多用佳紙,不過我只有《雪堂磚錄》等數種而已。中國佳紙印成的書我沒有什麼,如故宮博物院以舊高麗紙影印書畫,可謂珍貴矣,我亦未有一冊。關於中國的紙,我並不希望有了不得的精品,只要有黃白竹紙可以印書,可以寫字,便已夠了,洋式機制各品自無妨去造,但大家勿認有光紙類為天下第一珍品,此最是要緊。至於我自己寫文章但要輕軟吃墨的毛邊紙為稿紙耳,他無所需也。

  民國廿五年一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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