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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燭談序


  這本集子本想叫作風雨後談,寫信去與出版者商量,回信說這不大好,因為買書的人恐怕要與《風雨談》相混,弄不清楚。我仔細一想覺得這也說得有道理,於是計算來改一個新名字,可是這一想就想了將近一個月,不說好的,就是壞名字也想不出。這樣情形,那麼結集的工作只好暫且放下,雖然近半年中寫的文章大小共有三四十篇,也夠出一本集子了。今日翻看唱經堂《杜詩解》,—說也慚愧,我不曾讀過《全唐詩》,唐人專集在書架子上有是有數十部,卻沒有好好的看過,所有一點知識只出於選本,而且又不是什麼好本子,實在無非是《唐詩三百首》之類,唱經之不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說了,但這正是事實。我看了《杜詩解》中《羌村三首》之一,其末聯云: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我心裡說道:有了,我找著了名字了。這就叫作「秉燭談」

  吧。本來想起來《文選》裡有古詩十九首,也有句云: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又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中也說: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這些也都可以援引,時代也較早,不過我的意思是從《羌村》引起來的,所以仍以杜詩為根據。金聖歎在此處批註云:

  「更秉燭妙。活人能睡,死人那能睡,夜闌相對如夢,此時真須一人與之剪紙招魂也。」

  雖然說得新奇可喜,於我卻無什麼用處,蓋我用秉燭只取其與風雨後談略有相近的意境耳。老杜原是說還家,這一層我們可以暫且不管他,只把夜闌更秉燭當作一種境地看也自有情致,況《詩經》本文云: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豈不更有相對如夢寐之感耶。但是這都沒有關係,書名只是書名而已,雖然略可表見著者一點癖好,卻不能代表書的內容。這《秉燭談》裡的三四十篇文章大旨還與以前的相差無幾,以前自己說明得太多了,現在可以不再多說,總之是還未能真正談風月。李卓吾著《焚書》卷一《複宋太守》中有云:

  「凡言者言乎其不得不言者也,為自己本分上事未見親切,故取陳語以自考驗,庶幾合符,非有閒心事閒工夫欲替古人擔憂也。古人往矣,自無憂可擔。所以有憂者,謂于古人上乘之談未見有契合處,是以日夜焦心,見朋友則共討論。若只作一世完人,則千古格言盡足受用,半字無得說矣。所以但相見便相訂證者,以心志頗大,不甘為一世人士也。」

  這一節說得很好。吾輩豈得與卓吾老子並論,本來也並無談道之志,何可亂引,唯覺得意思很有點相近,抄來當作一點說明。《說苑》卷三修本中有云:

  「晉平公問于師曠曰,吾年七十,欲學恐已暮矣。師曠曰,何不炳燭乎。……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炳燭之明,孰與昧行乎。」

  此是別一炳燭,引在這裡也頗有意思,雖然離題已經很遠了。

  二十六年四月十日記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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