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秉燭後談 | 上頁 下頁
關於阿Q


  阿Q近來也闊氣起來了,居然得到畫家給他畫像,不但畫而且還有兩幅。其一是豐子愷所畫,見於《漫畫阿Q正傳》。其二是蔣兆和所畫,本來在他的畫冊中,在報上見到。豐君的畫從前似出於竹久夢二,後來漸益浮滑,大抵趕得著王冶梅算是最好了,這回所見雖然不能說比《護生畫集》更壞,也總不見得好。阿Q這人,在《正傳》裡是可笑可氣而又可憐的,蔣君所畫能抓到這一點,我覺得大可佩服,那一條辮子也安放得恰好,與漫畫迥不相同。不過蔣君的阿Q似乎太瘦一點了,在有些場面,特別是無賴胡扯的時候,阿Q如是那麼瘦便有點不相稱的,實際上阿Q本人也還比較的胖。文學家所寫,藝術家所畫的人物,自然不必全要照原樣,但是實物的比較有時也不是無用。我在三十年前曾認識真阿Q,說起來有點面善,就所記憶略記數則,以供參考。

  阿Q本來是阿桂拼音的縮寫,照例拼音應該寫作Kuei,那麼當作阿K,但是作者因為字樣子好玩,好像有一條小辮,所以定為阿Q,雖然聲音稍有不對也不管了。其實阿桂也原是對音的字,或者是阿貴也說不定,只因通常寫作阿桂,這裡也就沿用,不問他的生日是否在陰曆八月裡。阿桂姓謝,這是我查了民國四年的日記才記起來的。說到民國四年,那麼阿Q在辛亥年未被槍斃可想而知了,作者硬把他槍斃了事,這裡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不槍斃這《正傳》便無從結束,其二更重要的則由於作者對於死罪犯人沿路唱戲大家喝彩的事很感興味,借此可以寫進去。

  阿桂平日只是小小的偷點東西罷了。他有一個胞兄,名叫阿有,專門給人家舂米,勤苦度日,大家因為他為人誠實,多喜歡用他,主婦們也不叫他阿有,卻呼為有老官,以表示客氣之意。阿桂在名義上也是打雜的短工,但總是窮得很,雖然並不見他酗酒或是抽大煙。到了窮極的時候,他便跑去找他老兄,有一回老兄不肯給錢,他央求著說,這幾天實在運氣不好,偷不著東西,務必請借給一點,得手時即可奉還。他哥哥喝道,這叫作什麼話,你如不快走,我就要大聲告訴人家了。他這才急忙逃去。

  其時阿有寄住在我們一族的大門的西邊門房裡,所以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阿桂雖然以偷為副業,打雜總算是正業罷,可是似乎不曾被破獲過,吊了來打,或是送官戴大枷,假如有過一定會得街口傳遍,我們也就立刻知道了。所以他在這一點上,未始不是運氣很好。但是話雖如是,槍斃可能他也並不是沒有。辛亥革命那一年,杭州已經反正,紹興的知縣和綠營管帶都逃走了,城防空虛,人心皇皇,那時阿桂在街上走著嚷道,我們的時候來了,到了明天我們錢也有了,老婆也有了。有破落的大家子弟對他說,像我這樣的人家可以不要怕。阿桂對答得好:你們總比我有。有者,俗語謂有錢也。這樣下去,阿桂說不定真會動起手來,可是不湊巧,嵊縣的王金髮已由省城率隊到來,自己立起軍政分府,於是這機會就永遠失掉了。

  阿桂雖窮而並不憔悴,身體頗壯健,面微圓,頗有樂天氣象。我所記得的阿桂的印象是這一副形相,赤背,赤腳,系短布褲,頭上盤辮。吾鄉農工平常無不盤辮,蓋為便於操作故也,見士紳時始站立將辮發推下,這就是說把盤在頭上的辮子向後一推,使下垂背後,以表敬意。赤腳也是鄉民的常習,赤背在夏天原是很普通的事,—但是阿桂難道通年如此的麼?這未必然。那麼為什麼我總記得他是赤背的呢?理由其實很是簡單。有一年的夏天,大約總是民國初年,我看見他在我們門口走過,赤著背,如上文所記的那種形相,兩手捧著一隻母雞,說道,誰要不要買?

  有人笑問,阿桂你這雞那裡抓來的?他微笑不答。恐怕這雞倒不是偷來的,有些破落的大人家臨時要用錢,隨手拿起東西叫人去賣,得了幾角小洋,便從中拿一角給做酬勞,這是常有的事。我還有一回看見阿桂拿了一個銅火鍋叫賣,那時他的服裝已記不得了,不知怎的那回賣雞的印象留得很深,所以想起來時總覺得他是赤著背。此外大約還賣別的各色東西,雖然我未曾親見,但是聽人說這什麼是向阿桂買來的,也是常有的事。我同阿桂做過幾次交易,卻是古磚之類,他聽說我要買有字的磚頭,找了幾塊來賣,後來大概因為沒有多大油水的緣故罷,不再拿來了。查舊日記,在民國四年乙卯那一冊裡找到這幾項記錄。

  十一月十六日,雨。上午謝阿桂攜一磚來,三面有文,雲永和十年太歲在甲寅,□月□章孟高作,孟南成,共十九字,字多訛泐,頂有雙魚,兩面各平列八魚形。下午又以其一來,頂文曰十二月葬,正書,雲皆是胡氏物,共以一元易得之。

  十九日,陰。下午阿桂以二斷磚來,留拓二紙。

  廿一日,陰雨,上午阿桂來,斷磚因索值高議不諧,即還之。

  十二月廿五日,晴。上午謝阿桂又持天監普通二斷磚來,以五角收之。

  右四磚均於民國八年移家時搬至北京。永和十年磚後來托平伯持贈階青先生,曾見其手拓一紙,有題記曰,「永和專見著錄者二十有四,十年甲寅作者有汝氏及泉文專,而長及一尺一寸,且遍刻魚文者,惟此一專,彌可珍矣。階青記。」

  梁磚全文,一曰天鑒二年癸未,一曰普通四年作,亦胡氏物,皆未上蠟,而堅黑如鐵沙,天監又寫作鑒,特別可喜。十二月葬乃是常磚,我看至多是趙宋時代而已,或曰葬字寫得怪,恐非唐人不能,我也不能表示是否。總之阿桂賣給我過這些磚頭,我對於他是不無好意的。他的行狀,據我們知道可以說的就是這一點,《正傳》中有許多乃是他的弟兄們的事,如對了主人家的僕婦跪下道,你給我做老婆罷,這事是另有主名的,移轉來歸入他的賬下,先賢說過,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其是之謂歟。

  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