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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卓文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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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中間我頗留意收集錢謫星的著作,因為他很有些見識,雖然是個老翰林,今年也有六十多歲了。所著已搜到八冊十五種,最近所得的裡邊有一卷《課餘閒筆》,凡三百餘則,其一云: 「開闢以來第一真快事,莫如卓女奔相如。」 這句話令我想起李卓吾來。據《藏書》二十九司馬相如傳中云: 「相如,卓氏之梁鴻也。使當其時卓氏如孟光,必請于王孫,吾知王孫必不聽也。嗟夫,鬥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偶,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決擇,忍小恥而就大計。《易》不雲乎,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明相照,同類相招。雲從龍,風從虎。歸鳳求凰,安可誣也。」 其實平心想起來,這些意思原來也很平凡。《詩經·有狐》朱子注云: 「國亂民散,喪其妃耦,有寡婦見鰥夫而欲嫁之。」 又《孟子》答萬章問舜之不告而娶云: 「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 卓吾的話差不多也只是這個意思,而舉世譁然,張問達彈劾他特別舉出,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偶,為狂誕悖戾不可不毀的理由之一,這是什麼緣故呢?寫那《板橋雜記》的餘澹心序李笠翁的《閒情偶寄》云: 「獨是冥心高寄,千載相關,惡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獨愛陶元亮之閒情作賦。」 說的很通達,但是為王山史作《山志》的序則云: 「志中論佛老論祆民論王安石李贄屠隆,皆與餘合。」 《山志》卷四論李贄一條別無新意見,只是說可惜不及明正典刑,墓碑沒有毀掉而已,不知餘君何以如此佩服。錢君獨能排眾議,稱揚卓女,與卓吾表同情,覺得是很難得的,《課餘閒筆》有錢君嚴父鶴岑的小引,稱其議論古今,體會人情物理,有可采者,真可謂知子莫若父,而鶴岑之非常人亦可以想見矣。 《戰國策·秦策》裡有一個譬喻,有人調戲兩個女人,或從或不從,他享受從者而羡慕不從者,其說曰: 「居彼人之所,則欲其許我也。今為我妻,則欲其為我詈人也。」 這本說明雄主對付臣下的機心,卻也正是普通男子的心理。更進一步說,現代性心理告訴我們,老流氓愈要求處女,多妻者亦愈重守節。中國之尊重貞節,宜也。偶閱鄧文如的《骨董瑣記》,在卷六有改號娶小一則云: 「王崇簡《冬夜箋記》雲,明末習尚,士人登第後易號娶妾,故京市諺曰,改個號,娶個小。有勸張受先娶妾者,愴然曰,甫釋褐而即背糟糠,吾不忍為也。」 我讀了不覺愕然。這倒並不因為我有好些別號的緣故,我那許多別號與「戀愛」 都無關,只是文章遊戲,如有必要就是完全廢除也無妨礙的。我所感覺奇怪的是這三百年來事情的一致。現在的中國人改號與娶小未必還連在一起吧,但即使大家不大熱心於改號,對於娶小大約總是不表示冷淡的。據德國性學家希耳須菲耳特(M. Hirschfeld)在他的遊記《男與女》第二十五章中說: 「現在全中國的男子中,約計百分之三十各人只有一個妻子,由於種種理由,或是道德的,或是經濟的,也或者是性心理的。約百分之五十,這裡包括許多苦力在內,有兩個妻子。約百分之十有三至六個女人,此外百分之五據說有六個以上,或有三十個妻子,也或有更多的。關於張宗昌將軍,聽說他有八十位,但在他敗後定居日本之前只留下一個,其餘都給錢打發走了。我在香港時有人指示一個乞丐給我看,他除正妻之外還養著兩位姨太太雲。」 我們即使不懂別的大道理,一點普通的數學知識總是有的。三十與六十五那一個數目大?中國多妻主義勢力之大正是當然的,他們永久是大多數也。中國喊改革已有多年,結果是鴉片改名西北貨,八股化裝為宣傳文,而姨太太也著洋裝號稱「愛人」,一切貼上新護符,一切都成為神聖矣。非等到男女兩方都能經濟獨立不能自由戀愛,平常還仍是多妻而已。卓文君當初雖做得好,值得卓吾老子稱讚,但後來也幾乎被遺棄,以一篇《白頭吟》幸得保存,由此觀之,可知著犢鼻褌滌器的歡子尚不免有改號的雅興,女人隨在有被高閣之可能,其有幸而免者,蓋猶人之偶不發肺結核或雖發而早期治癒耳。一二賢哲為反抗禮教的壓迫特為卓氏說一句話,其意甚可感,若有人遂以為她是幸福的女人,則亦猶未免為傻瓜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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