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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理初的詼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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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理初著《癸巳存稿》卷四有《女》一篇云:「《白虎通》雲,女,如也,從如人也。《釋名》雲,女,如也,青徐州曰娪。娪,忤也,始生時人意不喜,忤忤然也。《史記·外戚世家》,褚先生雲,武帝時天下歌曰,生男勿喜,生女勿怒。《太平廣記》,《長恨歌傳》雲,天寶時人歌曰,生男勿喜歡,生女勿悲酸。則忤忤然怒而悲酸,人之常矣。《玉台新詠》,傅玄《苦相篇》雲,苦相身為女,卑陋難再陳。男兒當門戶,墮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萬里望風塵。女育無欣愛,不為家所珍,長大避深室,藏頭羞見人。垂淚適他鄉,忽如雨絕雲。低頭和顏色,素齒結朱唇,跪拜無複數,婢妾如嚴賓。情合同雲漢,葵藿仰陽春。心乖甚水火,有戾集其身。玉顏隨年變,丈夫多好新,昔為形與影,今為胡與秦。胡秦時相見,一絕逾參辰。此諺所謂姑惡千辛,夫嫌萬苦者也。 《後漢書·曹世叔妻傳》雲,女憲曰,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亦貴乎遇人之淑也。白居易《婦人苦》詩云,婦人一喪夫,終身守孤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風吹折,一折不重生,枯死猶抱節。男兒若喪婦,能不暫傷情,應似門前柳,逢春易發榮,風吹一枝折,還有一枝生。為君委曲言,願君再三聽,須知婦人苦,從此莫相輕。其言尤藹然。《莊子·天道篇》雲,堯告舜曰,吾不虐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也。《書·梓材》,成王謂康叔,至於敬寡,至於屬婦,合由以容。此聖人言也。《天方典禮》引謨罕墨特雲,妻暨僕,民之二弱也,衣之食之,勿命以所不能。蓋持世之人未有不計及此者。」 俞君不是文人,但是我讀了上文,覺得這在意思及文章上都很完善,實在是一篇上乘的文字,我雖然想學寫文章,至今還不能寫出能像這樣的一篇來,自己覺得慚愧,卻也受到一種激勵。近來無事可為,重閱所收的清朝筆記,這一個月中間差不多檢查了二十幾種共四百餘卷,結果才簽出二百三十條,大約平均兩卷裡取一條的比例。但是更使我覺得奇異的是,筆記的好材料,即是說根據我的常識與趣味的二重標準認為中選的,多不出於有名的文人學士的著述之中,卻都在那些悃愊無華的學究們的書裡,如俞理初的《癸巳存稿》,郝蘭皋的《曬書堂筆錄》是也。 講到學問與詩文,清初的顧亭林與王漁洋總要算是一個人物了,可是讀他們的筆記,便覺得可取的地方沒有如預料的那麼多。為什麼呢?中國文人學士大抵各有他們的道統,或嚴肅的道學派或風流的才子派,雖自有其系統,而缺少溫柔敦厚或淡泊寧靜之趣,這在筆記文學中卻是必要的,因此無論別的成績如何,在這方面就難免很差了。這一點小事情卻含有大意義,蓋這裡不但指示出看筆記的途徑,同時也教了我寫文章的方法也。 俞理初生於乾嘉時,《存稿》成於癸巳,距今已逾百年矣,而其見識乃極明達,甚可佩服,特別是能尊重人權,對於兩性問題常有超越前人的公論,蔡孑民先生在年譜序中曾列舉數例,加以讚揚,如上文所引亦是好例之一也。但是我讀《存稿》,覺得另有一種特色,即是議論公平而文章乃多滑稽趣味,這也是很難得的事。戴醇士著《習苦齋筆記》有一則云: 「理初先生,黟縣人,予識于京師,年六十矣。口所談者皆遊戲語,遇於道則行無所適,南北東西,無可無不可。至人家,談數語,輒睡於客座。問古今事,詭言不知,或晚間酒後,則原原本本無一字遺。予所識博雅者無出其右。」 這是很有價值的一種記錄,從日常言行一小節上可以使人得到好資料,去瞭解他文字思想上的有些特殊問題。《存稿》卷三《魯二女》一篇中說《春秋》僖公十四年季姬及鄫子遇於防,公羊穀梁二家釋為淫通,據《左傳》反駁之,評云: 「季姬蓋老矣,遭家不造,為古貴婦人之失勢者,不料漢人恕己度人,好言古女淫佚也。」 又云: 「聽女淫佚,則《春秋》之法,公子出境,重至帥師,非君命不書,非告廟不書,淫佚有何喜慶,而命之策命,告之祖宗,固知瞀儒穢言無一可通者。」 又卷三《書難字後》有一節云: 「《說文》,亡從入從,為有亡,亦為亡失,唐人《語林》雲,有亡之亡一點一畫一乙,亡失之亡中有人,觀篆文便知。不知是何篆文有此二怪字,欲令人觀之。」 又關於欸乃二字云: 「《冷齋夜話》引洪駒父言欸乃音奧,可為怪歎,反譏世人分欸乃為兩字。此洪識難字誠多矣,然不似讀書人也。」 又有云: 「又《短書》言宋乩神示古忠恕乃一筆書,退檢古名帖,忠恕草書是中心如一四字。是不惟人荒謬,乩神亦荒謬也。」 又卷四《師道正義》中云: 「《楓窗小牘》言,宋仁宗時開封民聚童子教之,有因夏楚死者,為其父母所訟,當抵死。此則非人所為。師本以利,誠不愛錢,即謝去一二不合意之人亦非大損,乃苦守聚徒取錢本意而致出錢幼童于死,此其昧良尤不可留于人世也。」 又云: 「《東京夢華錄》雲,市學先生,春社秋社重五重九,豫斂諸生錢作會,諸生歸時各攜花籃果實食物社糕而散。此固生財之道,近人情也。」 卷十一《芭蕉》一文中謂南方雪中實有芭蕉,王維山中亦當有之,對於諸家評摩詰畫乃神悟不在形跡諸說深不以為然。評曰: 「世間此種言語,譽西施之耳,西施是日適不曾也。」 卷十四《古本大學石刻記》中云: 「明正德十三年七月,王守仁從《禮記》寫出《大學》本文,其識甚高。時有張夏者輯《閩洛淵源錄》,反極詆守仁倒置經文,蓋張夏言道學,不暇料檢五經,又所傳陳澔《禮記》中無《大學》,疑是守仁偽造。然朱子章句見在,為朱學者多以朱墨塗其章句之語,夏欲自附朱子,亦不全覽朱子章句,致不知有舊本,可雲奇怪。」 後說及豐坊偽作石經本《大學》,周從龍作《遵古編》附和之,語多謬妄,評云: 「此數人者慷慨下筆,殆有異人之稟。」 又《愚儒莠書》中引宋人所記不近情理事以為不當有,但因古有類似傳說,因仿以為書,不自知其愚也。篇末總結云: 「著者含毫吮墨,搖頭轉目,愚鄙之狀見於紙上也。」 可謂窮形極相。古今來此類層出不盡,惜無人為一一指出,良由常人難得之故。蓋常人者無特別希奇古怪的宗旨,只有普通的常識,即是向來所謂人情物理,尋常對於一切事物就只公平的看去,所見故較為平正真切,但因此亦遂與大多數的意思相左,有時也有反被稱為怪人的可能,如漢孔文舉明李宏甫皆是,俞君正是幸而免耳。中國賢哲提倡中庸之道,現在想起來實在也很有道理,蓋在中國最缺少的大約就是這個,一般文人學士差不多都有點異人之稟,喜歡高談闊論,講他自己所不知道的話,寧過無不及,此莠書之所以多也。如平常的人,有常識與趣味,知道凡不合情理的事既非真實,亦不美善,不肯附和,或更辭而辟之,則更大有益世道人心矣。俞理初可以算是這樣一個偉大的常人了,不客氣的駁正俗說,而又多以詼諧的態度出之,這最使我佩服,只可惜上下三百年此種人不可多得,深恐只手不能滿也。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八日,在北平苦雨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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