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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歌(1)


  徒歌或稱為「自來腔」(《歌謠週刊》七十一號CK先生文),包括誦的和歌的。山歌其實也可以說是徒歌;但本節所指,卻嚴格地以徹頭徹尾不合樂的為主。這種徒歌自應純是白話,而因古今語異及文人改削的關係,有些古謠在現在看來,卻似乎很文,這在流行當時並不如此的。徒歌之古者,相傳有《康忂謠》,但那是依託的(五十一頁)。《蠟辭》較為可靠,也甚古,但恐系追記;又其是否樂歌,甚難斷定。此外,《孟子》中載晏子引《夏諺》一首云:

  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梁惠王》下)

  此歌雖名為諺,而「其辭如歌詩」,實「謠之類」(焦循《孟子正義》中語),趙岐注以為夏禹時諺。孟子之書較早,此歌又系晏子所引,自然甚可靠。但陸侃如先生以為文字平易,疑亦是追記的(《中國古代詩史》稿)。所以關於最古的徒歌,實是難有定論。

  徒歌內容,就《古謠諺》中所載言之,大約可分為下列諸項:

  一 關於政治的

  (一)占驗的 以占驗的觀點解釋歌謠,起源甚早。《國語·鄭語》載周宣王時童謠云:檿弧箕服,實亡周國。

  說是褒姒亡周的豫言。古人好言神怪;若照我們現在的解釋,則這歌當是褒姒得寵後的傳說,形諸歌詠,乃民怨的表現,與「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及「千里草,何青青」之謠系同類,不過表現方法各有不同而已。至於以後的應驗,則全屬偶然,並無一定的因果關係存於其間。但這種占驗的解釋,輔以熒惑之說(關於熒惑的記載,始於漢代,其起源大約甚古),直到近世,還有很大的勢力。因為史書《五行志》中採用此說,所以影響有如此之巨。《兒歌之研究》中說這種歌謠,學者稱為「歷史的兒歌」,引日本中根淑釋童謠云:

  其歌皆詠當時事實,寄興他物,隱晦其辭,後世之人鮮能會解。故童謠雲者,殆當世有心人之作,流行於世,馴至為童子所歌者耳。

  並說「中國童謠,當亦如是」(《談龍集》二九三頁)。至如關於個人的預言,如《晉書·五行志》謂庾亮初鎮武昌,出至石頭。百姓于岸上歌曰:

  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飛鳥。庾公還揚州,白馬牽旒旐。

  又曰:

  庾公初上時,翩翩如飛鳥。庾公還揚州,白馬牽流蘇。

  (二)頌美的 前引《夏諺》即是一例。又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子產從政一年,輿人誦之曰:

  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

  這些都是普泛地頌美為政的人的。又如《漢書》載魏河內民為史起歌云:

  鄴有賢令兮為史公,決漳水兮灌鄴旁,終古舄鹵兮生稻粱。

  這是專指一事加以頌美的。

  (三)諷刺的 如《後漢書·劉玄傳》載長安中語云:

  灶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

  這是諷刺劉玄時受官爵者之濫,是貶詠。又如《史記》載天下為衛子夫(武帝后)歌云: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這歌專詠一人,諷刺之意甚隱。又如南朝時袁粲、褚淵同受宋明帝顧命,粲盡忠故國而死,淵則入仕新朝。于時百姓語曰:

  可憐石頭城,甯為袁粲死,不為褚淵生!

  這是譏淵個人失節的。

  (四)怨詛的 如前舉「千里草」之謠是詛咒董卓的,屬此類。又如《漢書·翟方進傳》云:汝南舊有鴻隙大陂,郡以為饒。成帝時,關東數陂,水溢為害。方進為相,與御史大夫孔光共遣掾行事,以為決去陂水,其地肥美,省堤防費而無水憂。遂奏罷陂雲。王莽時,常枯旱,郡中追怨方進,童謠曰:

  壞陂誰?翟子威。飯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當複。誰雲者?兩黃鵠。

  這是為一事而發的。

  (五)記事的 記當時新聞而成歌詠。如《漢書·匈奴傳》載《平城歌》云:

  平城之下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

  這是記平城之圍的。又《舊唐書·韋堅傳》載玄宗時人間戲唱歌詞云:

  得體紇那也,紇囊得體耶。潭裡車船鬧,揚州銅器多。三郎(指玄宗)當殿坐,看唱《得體歌》。

  書中以此歌為預言,其實也當是新聞的歌。

  二 關於社會的

  (一)頌美的 這是指頌美學術、德行等而言。如《論語·比考讖》詔孔長彥、孔秀彥兄弟聚徒數百,時人為之語曰:

  魯國孔氏好讀經,兄弟講誦皆可聽。學士來者有聲名,不遇孔氏那得成!

  有一個比較少見的歌,是頌富的。《晉書·麹傳》說金城麹氏與遊氏世為豪族,西州為之語曰:

  麹與游,牛羊不數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

  (二)品鑒的 這與前項相似而不同,是評論人物而估定其價值的。東漢時此風最盛,起于學者而行于民間。其措語亦似有定式,如《後漢書·召馴傳》說馴少習《韓詩》,博通書傳,以志義聞,鄉里號之曰:

  德行恂恂召伯春。

  「伯春」是馴的字。又《許慎傳》,時人為之語曰:

  五經無雙許叔重。

  此種體格,大抵用以評論人之學術德行,間有涉及政事的,也以頌德為旨。如《後漢書》異文,鮑永辟、鮑恢為從事,京師語曰:

  貴威斂手避二鮑。

  這實在還是說二鮑之抗直的。也有連用兩句論一人的。如《後漢書·胡廣傳》載京師諺曰:

  萬事不理問伯始(廣字),天下中庸有胡公。

  又有用兩句來比較兩個人的。《後漢書·黨錮傳》序云:「初,恒帝為蠡吾侯受學于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為尚書。時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當朝。鄉人為之謠曰:

  天下規矩房伯武(植字),因師護印周仲進(福字)。

  二家賓客,互相譏揣,遂各樹朋徒,漸進尤隙。」

  更有用兩句分論之人連為一歌的。這種歌或稱語,或稱諺,或稱謠。照《古謠諺》例言,所錄稱語者即諺。但諺是經驗的結晶,應是原則的或當然的,與此種歌性質不符,故仍當作謠而加以論列。在東漢以前,也有這種歌,但體式不同。《史記·貨殖傳》注,徐廣引諺云:

  研桑心算。

  研是計然,桑是桑宏羊。這也應屬￿謠。

  (三)風俗的 《五雜俎》(明謝筆淛著)載京師風俗諺云:

  天無時不風,地無時不塵;物無所不有,人無所不為。

  又如《後漢書》馬廖引長安語云: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這是說風俗流行的情形。又如《石癡別錄》(明代)載兒童衣裙相牽,每高唱云:

  牽郎郎,拽弟弟,踏碎瓦兒不著地。

  《堅觚集》據《詢芻錄》說這是祝生男之歌。這便是風俗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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