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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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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何達的詩集《我們開會》 多少年來大家常在討論詩的道路,甚至於出路。討論出路,多少是在擔心詩沒有出路,其實詩何至於沒有出路呢?抗戰以後,詩又像五四時代流行起來了,出路似乎可以不必擔心了,但是什麼道路呢?什麼方向呢?大家卻還看不准。抗戰結束了,開始了一個更其動亂的時代。這時代需要詩,更其需要朗誦詩。三年了,生活越來越尖銳化,詩也越來越尖銳化。不論你傷腦筋與否,你可以看出今天的詩是以朗誦詩為主調的,作者主要的是青年代。所謂以朗誦詩為主調,不是說只有朗誦詩,或詩都能朗誦,我們不希望詩的道路那麼窄。這只是說朗誦以外的詩,除掉不為了朗誦,不適於朗誦之外,態度和朗誦詩是一致的,這卻也不是說這些詩都是從朗誦詩蛻變的,它們和朗誦詩起先平行發展,後來就歸到一條路上來了,因為大家的生活漸漸歸到一條路上來了。 聞一多先生在《文學的歷史動向》裡論到「新詩的前途」,說「至少讓它多像點小說戲劇,少像點詩」。現在的朗誦詩有時候需要化裝,確乎是戲劇化。這種大概是諷刺詩,摹仿口氣也就需要摹仿神氣,所以宜於化裝。但是更多的朗誦詩是在要求行動,指導行動,那就需要散文化,雜文化,說話化,也就不像傳統的詩。根本的不同在於傳統詩的中心是「我」,朗誦詩沒有「我」,有「我們」,沒有中心,有集團。這是詩的革命,也可以說是革命的詩。本集的作者何達同學指出今天青年代的詩都在發展這個「我們」而揚棄那個「我」,不管朗誦不朗誦。他的話大概是不錯的。這也可以說是由量變到質變的路。田間先生最先走上這條路。後來像綠原先生《童話》裡《這一次》一首裡: 我們召喚 ………… 我們將有 一次像潮水的集合 像魯藜先生《醒來的時候》裡《青春曲》一首裡: 春天呀, 你燒灼著太行山, 你燒灼著我們青春的胸部呀! 也都表示著這種進展。 近來青勃先生《號角在哭泣》裡有一首《叩》,第二段是: 人民越來越多 緊閉的門外 人民的憤怒 一秒鐘比一秒鐘高揚 人民的力量 一秒鐘比一秒鐘壯大 等他們 在門外爆炸 一片宮殿便會變成曠場 作者是在這「人民」之中的,「人民」其實就等於「我們」了。傳統詩有「我」,所以強調孤立的個性,強調獨特的生活,所以有了貴族性的詩人。青年代卻要揚棄這種詩人。何達在《我們不是「詩人」》裡說: 「詩人」們啊 你們的靈魂發酸了 你們玩弄著自己的思想 別人玩弄著你們的語言 閑著兩隻手 什麼也不做 ——滾你們的蛋吧! 詩人做了詩人,就有一個詩人的圈子將他圈在裡頭。不論他歌唱的是打倒禮教,人道主義,愛和死,享樂和敏感,或是折磨和信仰,卻總是劃在一道圈子裡,躲在一個角落裡,不能打開了自己,不能像何達說的「火一樣地公開了自己」(《無題》)。這種詩人的感興和主題往往是從讀書甚至於讀詩來的。讀書或讀詩固然也是生活,但是和衣、食、住的現實生活究竟隔了一層。目下大家得在現實生活裡掙扎和戰鬥。所以何達說: 我們的詩 只是鐵匠的 「榔頭」 木匠的 「鋸」 農人的 「鋤頭」 士兵的 「槍」(《我們不是「詩人」》) 這樣抹掉了「詩人」的圈子,走到人民的隊伍裡,用詩做工具和武器去參加那集體的生活的鬥爭,是現在的青年代。 「我們」替代了「我」,「我們」的語言也替代了「我」的語言。傳統的詩人要創造自己的語言,用奇幻的聯想創造比喻或形象,用複雜而曲折的組織傳達情意,結果是瞭解和欣賞詩的越來越少。所以現在的詩的語言第一是要回到樸素,回到自然。這卻並不是回到傳統的民間形式,那往往是落後的貧乏而浮誇的語言。這只是回到自己口頭的語言,自己的集團裡的說話。有時候從生活的接觸裡學習了熟悉了別的集團的說話,也在適當的機會裡使用著。總而言之,詩是一種說話,照著嘴裡說得出的,至少說起來不太彆扭的寫出來,大概沒有錯兒。新鮮的形象還是要的,經濟的組織也還是要的,不然就容易成為庸俗的散漫的東西。但是要以自己的說話做標準,要念起來不老是結結巴巴的,至少還要自己的集團裡的人聽起來一聽就懂。換句話說,詩的語言總要念得上口才成。許多青年人的詩已經向著這個方向走。這就是樸素和自然。但是詩既然分了行,到底是詩,自然儘管自然,勻稱還是要勻稱的,不過不可機械化就是了。自然和樸素使得詩行簡短,容易集中些,容易完整些。民間形式裡的重疊,若是活潑的變化的應用,也有同樣的效果。何達有一首《我們的話》,是簡短而「乾脆」的話,同時是簡短而「乾脆」的形象化的詩。 我們要說一種話 乾脆得 像機關槍在打靶 一個字一個字 就是那一顆顆 火紅的曳光彈 瞄得好准 今天的詩既然以朗誦詩為主調,歌唱的主題自然是差不多的。朗誦詩的主題可以說有諷刺、控訴和行動三個,而強調的是第一個第三個。其他的詩卻似乎在強調著第一個第二個。這也是很自然的。朗誦詩訴諸群眾,控訴和行動是一拍就合的。其他的詩不能如此,所以就偏向前兩個主題上去了。諷刺詩容易誇張而不真切,無論朗誦或默讀,往往會弄到只博得人們的一笑,不給留下回味。要能夠恰如其分的嚴肅就好。控訴詩現在似乎集中在農民或農村的紀實——這種苦難和迫害的紀實,實在是些控訴的言詞,控訴那幫製造苦難和施行迫害的人,提醒大家對於他們的憎恨。給都市的被壓迫者控訴的詩卻還不多。本集裡的《兵士們的家信》、《黃包車夫》、《一個少女的經歷》提供了一些例子。聞一多先生要讓詩「多像點小說戲劇」,這種紀實的控訴的詩,不正有點像小說麼?他的預言是不錯的。 行動詩在一兩年來大學生的各種詩刊裡常見,大概都是為了朗誦做的。朗誦詩的作用在諷刺或說教,說服或打氣,它訴諸聽覺,不容人們停下來多想,所以不宜於多用形象,碎用形象,也不宜於比較平靜的紀實。同樣的理由,它要求說盡,要求沉著痛快。可是,假如諷刺流於謾駡,誇張到了過火,一發無餘,留給聽眾做的工作就未免太少,也許倒會引起懶惰和疲倦來的。朗誦詩以外其他的詩,那些形象詩和紀實詩是供人默讀的,主要的還得訴諸視覺,它們得有新鮮的形象,比朗誦詩更經濟的組織,來暗示,讓讀者有機會來運用想像力。本集裡的《我們開會》一首行動詩,朗誦起來效果大概不大,因為不夠動的,不夠勁的,可是不失為一首好的形象詩,因為表現出來「團結就是力量」。 我們開會 我們的視線 像車輻 集中在一個軸心 我們開會 我們的背 都向外 砌成一座堡壘 我們開會 我們的靈魂 緊緊地 擰成一根巨繩 面對著 共同的命運 我們開著會 就變成一個巨人 「團結就是力量」。何達在《我們不是「詩人」》的結尾說: 我們 要求著 「工作」 熱愛著 「工作」 需要詩 我們才寫詩 需要生命 就交出 我們的生命 「工作」就是團結,為了團結「交出」「生命」,青年代是有著這樣自負的。青勃先生說: 要死 死在敵人的槍彈下 把胸膛給兄弟們作橋板(《生死篇》) 魯藜先生也說: 把自己當作泥土吧 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泥土》,《泥土》第一輯) 本集裡的《無題》也許可以綜合的說明今天的詩: 對於這個時代 我 是一個「人證」 我的詩 是「物證」 這個「我」只是「我們」的代言人。的確,詩是跟著時代,又領著時代的。 1947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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