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文學的美 | 上頁 下頁
國語和普通話


  本年三月二十二日北平出版的《國語小報》上登了小農先生《應該寫「國語文」嗎?》一篇文,引起了許多的議論。這篇文裡舉的些例子很有意思,先抄一個在這裡:

  天上的雲彩真紅得出奇,跟火苗兒是的。要是從樹葉的縫兒裡看,紅的綠的混在一塊兒,真漂亮極啦!一陣陣的小風兒吹得衣服直動,涼颼颼的真比吃冰棍兒還好受。忽然刮了一陣大風,也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黑雲彩,一層兒一層兒越來越厚。要是不知道是變天,真當是下午六點鐘了呢!

  小農先生認為像這樣「照著說話來寫」的「國語文」,顯得貧氣和俗氣,「看來不大舒服」,「文質低劣」,「沒有文藝價值」。他認為「言文決不能一致」,說提倡「很白很白的白話文」的《國語小報》裡也還是「是和說話不同的文字居多」。他舉出了三個例子,這裡抄一個:

  河北省「政局」「刷新」了,楚主席是「賢明苦幹」的「領導者」,我們「熱烈的」希望著河北省能從安定中一步步的「開展」下去。

  他大概以為加上引號的語彙都是說話裡不常用的,所以說是「和說話不同的文字」。他說這「絲毫沒有國語文的氣息,然而誰能說它不是白話文呢?」

  他又就《國語小報》裡舉出一個「和普通說話相似的」例子:

  美國海關的稅務司已經批准把小貨船十一艘賣給中國,一共大約一千萬美金。

  他說,「這類白話文多半用於新聞及對小朋友談話等文章裡,比較前者少些。可是也決不是同說話完全一樣。」末了他又在《國語小報》裡舉了一個例:

  像這樣的縣長,蒙上欺下,一腦瓜子升官發財,哪能配合軍事?……

  他說「這類話(《國語小報》裡)更是少見,有也不過夾雜一兩句。」但是又說這一種「寫法」和上面舉的兩種「寫法」,「無疑的都屬￿白話文」。這末了一種寫法正是所謂「照著說話來寫」的「國語文」;國語文是更白的白話文,也是無疑的。

  更白的白話文真會顯得貧氣和俗氣,「看來不大舒服」嗎?在知識分子「看來」,有時候大概會如此的。所謂貧氣就是耍貧嘴,油腔滑調,不嚴肅。所謂俗氣就是土氣,這裡指方言裡的特殊的成分。魯迅先生不喜歡北平話裡的「別鬧」「別說」等,以為「別」字太土。還有人聽不慣「今兒」「明兒」「三輪兒」,以為「兒」字太土。一般人不在乎「今兒」「明兒」「三輪兒」,可是也許還看不慣頭一例裡的「火苗兒」,正如他們不在乎「別鬧」「別說」,卻也許聽不慣「別介」一樣。他們大概也看不慣末一例裡的「一腦瓜兒」,以為不但土,而且貧嘴。頭一例裡的「涼颼颼的真比吃冰棍兒還好受」,太「好受」了,就不免貧氣了。再看中間兩個例子。「河北省」一條裡的「政局」「刷新」「賢明」「開展」都是文言的語彙,「領導者」「熱烈的」更是歐化的語彙,「我們熱烈的希望著」也是歐化的語式,所以「和說話不同」。但是在演講臺上這種話也是嘴裡常說的。「美國海關」一條裡「已經批准把小貨船十一艘賣給中國」是正經對話的調子,所以說是「和普通說話相似」。這些有正氣和雅氣,沒有貧氣和俗氣。

  但是說到「文質低劣」「沒有文藝價值」,卻應該分別而論。貧嘴的確無可取,可以說是「低劣」。但是土氣有時候倒顯得活潑親切。例如徐志摩先生是南方人,他的詩和散文卻儘量的用北平話。北平話是國語,他可也用過自己的峽石話寫詩,都達到了活潑親切的地步。至於老舍先生的作品,差不多全用乾脆而流利的北平話寫出,更是大家欣賞的。就像本文裡的頭一例,除了上面指出的兩點外,也許還顯得簡單些,如末了一句;但是大體上也夠活潑流利的,認為完全「低劣」「沒有文藝價值」,是不公道的。所以從文藝的立場看,國語文倒許是很好的白話文;只要不貧嘴不油腔滑調,倒許是越白越好。這裡可來了一個問題,白話的白可不能是蒼白的白。蒼白就是貧乏,貧嘴固然不成,貧乏可也不成。陸志韋先生說北平話並不貧乏,那也許是就著老北平的生活方式說的。我們卻覺得在新的變動的生活裡北平話的確不夠用,在語彙和語式方面都有這種情形。這在演講和談話裡比在文藝寫作裡更見得出。現在多數人,特別是知識分子,不大熱心于作為國語標準語的北平話,還只是強調那「藍青官話」、「二八京腔」的普通話,正為了這個原故。

  普通話本來叫做官活,原義該就是做官的和他們的幕僚和隨從說的話。這些人知識比較高,接觸的人比較多,走的地方比較高,說的話裡方言的成分比較少,語彙比較豐富,語式比較複雜,因此應用的範圍比較寬。而做官的人的集中區是京城,過去幾百年北平是京城,京話又是皇室說的話,所以是正宗的官話。此外也還有北方官話,長江流域官話,西南官話和杭州官話等,但是都只算官話的別支。正宗的和別支的官話後來卻漸漸稱為普通話。大概學校教育推行以後,知識分子大量的加多,官話的需要也加大,而說官話的人大部分並不是官或官的附屬人物,因此就有了普通話這個名稱。官話也罷,普通話也罷,大概都摻雜著一些文言成分和各種方言成分。方言成分理論上自然該拿北平話或是別支官話的中心城市的話做主體,事實上卻因人而不同。「藍青官話」和「二八京腔」就是嘲笑北平話說得不到家的。但是普通話的意念代替了官話的意念以後,大家倒也並不強調所謂「京腔」似的。我們的第一部「國音字典」就是所謂普通話的讀音,南腔北調的,正是一個證據。

  但是後來到底定了北平話做標準語,國音指北平話的音調,國語就指北平話。當時北平還是國都,專家們認為標準語得是一種活的方言,才好學習,才容易達到國語統一的目的,照歷史的傳統,通行的區域,政治的地位,北平話自然是最適宜的最有資格的。五四運動發展了白話文,也發展了國語。白話文走著普通話的道路;國語大體上走著北平話的道路,可也走著別支官話的道路。白話文和國語的白話確是很不一致的。白話文用各種官話做底子,加上歐化,語錄和舊小說的白話,文言,這才夠用,可是疙裡疙瘩的說不上口。上口的國語北平話在學生們說著的時候也在變,可是主要的是增加語彙,不像白話文裡那樣驟然增加了許多語式,所以不大顯得在變。抗戰期間大家集中西南,西南官話大大的發揮了作用。一方面有壓倒北平話的情形,成都曾經討論上演話劇要將劇本裡的北平話改成四川話,好讓聽眾感到親切有味,就是一例。一方面有滲透北平話的情形,勝利後的北平話裡有些新的語彙和語式就是從西南帶回來的。可是北平話和上海話也都影響了西南,例如昆明學北平話的就不少,重慶卻是學上海話的多。這種方言的大解放和大融合顯然是向著普通的道路,而白話文和說話倒因此接近起來。

  去年十月七日的《國語小報》裡說到一位北平人「滿嘴ㄗㄘㄙ的聲音,市場(ㄕㄔㄤ)念成ㄠㄔㄢ,西城(ㄐㄔㄓ)念做ㄙㄧㄔㄣ」,「好哇說成好呀」。同月二十八日的報裡又提到「傷腦筋」「好的」兩個仂語現在已經流行北方,並且不念「好得」而就念「好的」。前一條據說是為了避俗氣,後一條說的大概是在趕時髦罷,《國語小報》的記者以為都要不得,大概因為傷害了北平話的純粹和自然。其實北平話應該歡迎新的變化,合式的自然會約定俗成,不合式的也會自然淘汰。語言是活的,在成長的,不自然往往會變成自然;至於純粹的語言,大概是沒有的,並且也是不必要的。現在時代在急劇的變化,生活也在急劇的變化,不但各地的方言會解放和融合,各階層的語言也會如此的。將來還該有種種的普通話,還該有國語,北平話還可以定做標準國語,不過要讓它活潑的發展,發展到達意表情都夠用的地步。那時候的白話文都是「照著說話來寫」,自然活潑親切,無所謂貧氣和俗氣,也不至於疙疙瘩瘩,彆彆扭扭的。那時候國語文和白話文的分別自然沒有了,言文也可以一致了。

  1948年6月4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