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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心理學》序


  八年前我有幸讀孟實先生《無言之美》初稿,愛它說理的透徹。那篇講稿後來印在《民鐸》裡,好些朋友都說好。現在想不到又有幸讀這部《文藝心理學》的原稿,真是緣分。這八年中孟實先生是更廣更深了,此稿便是最好的見證;我讀完了,自然也感到更大的欣悅。

  美學大約還得算是年輕的學問,給一般讀者說法的書幾乎沒有;這可窘住了中國翻譯介紹的人。據我所知,我們現有的幾部關於藝術或美學的書,大抵以日文書為底本;往往薄得可憐,用語行文又太將就原作,像是西洋人說中國話,總不能夠讓我們十二分聽進去。再則這類書裡,只有哲學的話頭,很少心理的解釋,不用說生理的。像「高頭講章」一般,美學差不多變成醜學了。奇怪的是「美育代宗教說」提倡在十來年前,到如今才有這部頭頭是道,醰醰有味的談美的書。

  「美育代宗教說」只是一回講演;多少年來雖然不時有人提起,但專心致志去提倡的人並沒有。本來這時代宗教是在「打倒」之列了,「代替」也許說不上了;不過「美育」總還有它存在的理由。江紹原先生和周豈明先生先後提倡過「生活之藝術」;孟實先生也主張「人生的藝術化」。他在《談美》的末章專論此事:他說,「過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又說,「藝術的創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賞,生活也是如此」;又說,「生活上的藝術家也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又說,「不但善與美是一體,真與美也無隔閡」。——關於這句抽象的結論,他有透徹的說明,不僅僅搬弄文字。這種藝術的態度便是「美育」的目標所在。

  話是遠去了,簡截不繞彎地說罷。你總該不只一回念過詩,看過書畫,聽過音樂,看過戲(西洋的也好,中國的也好);至少你總該不只一回見過「真山真水」,至少你也該見過鄉村郊野。你若真不留一點意,也就罷了;若你覺得「美」而在領略之餘還要好奇地念著「這是怎麼回事」,我介紹你這部書。人人都應有念詩看書畫等等權利與能力,這便是「美育」;事實上不能如此,那當別論。美學是「美育」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或者說是拆穿「美」的後臺的。有人想,這種尋根究底的追求已入理知境界,不獨不能增進「美」的欣賞,怕還要打消情意的力量,使人索然興盡。所謂「七寶樓臺,拆碎不成片段」,正可用作此解。但這裡是一個爭論;世間另有人覺得明白了欣賞和創造的過程可以得著更準確的力量,因為也明白了走向「美」的分歧的路。至於知識的受用,還有它獨立的價值,自然不消說的。何況這部《文藝心理學》寫來自具一種「美」,不是「高頭講章」,不是教科書,不是咬文嚼字或繁征博引的推理與考據;它步步引你入勝,斷不會教你索然釋手。

  這是一部介紹西洋近代美學的書。作者雖時下斷語,大概是比較各家學說的同異短長,加以折衷或引申。他不想在這裡建立自己的系統,只簡截了當地分析重要的綱領,公公道道地指出一些比較平坦的大路。這正是眼前需要的基礎工作。我們可以用它作一面鏡子,來照自己的面孔,也許會發現新的光彩。書中雖以西方文藝為論據,但作者並未忘記中國;他不斷地指點出來,關於中國文藝的新見解是可能的。所以此書並不是專寫給念過西洋詩,看過西洋畫的人讀的。他這書雖然並不忽略重要的哲人的學說,可是以「美感經驗」開宗明義,逐步解釋種種關聯的心理的,以及相伴的生理的作用,自是科學的態度。在這個領域內介紹這個態度的,中國似乎還無先例;一般讀者將樂於知道直到他們自己的時代止的對於美的事物的看法。孟實先生的選擇是煞費苦心的;他並不將一大堆人名與書名向你頭頂上直壓下來,教你望而卻步或者皺著眉毛走上去,直到掉到夢裡而後已。他只舉出一些繼往開來的學說,為一般讀者所必須知道的。所以你念下去時,熟人漸多,作者這樣騰出地位給每一家學說足夠的說明和例證,你這樣也便於捉摸,記憶。

  但是這部書並不是材料書,孟實先生是有主張的。他以他所主張的為取捨衡量的標準;折衷和引申都從這裡發腳。有他自己在裡面,便與教科書或類書不同。他可是並不偏狹,相反的理論在書中有同樣充分的地位;這樣的比較其實更可闡明他所主張的學說——這便是「形象的直覺」孟實先生說:「凡美感經驗都是形象的直覺。……形象屬￿物,……直覺屬￿我,……在美感經驗中,我所以接物者是直覺而不是尋常的知覺和抽象的思考;物所以對我者是形象而不是實質成因和效用。」(第一章)他在這第一章裡說明美感的態度與實用的及科學的態度怎樣不同,美感與快感怎樣不同,美感的態度又與批評的態度怎樣不同。末了他說明美感經驗與歷史的知識的關係;他說作者的史跡就了解說非常重要,而瞭解與欣賞雖是兩件事,卻不可缺一。這種持平之論,真是片言居要,足以解釋許多對於考據家與心解家的爭執。

  全書文字像行雲流水,自在極了。他像談話似的,一層層領著你走進高深和複雜裡去。他這裡給你來一個比喻,那裡給你來一段故事,有時正經,有時詼諧;你不知不覺地跟著他走,不知不覺地「到了家」。他的句子,譯名,譯文都痛痛快快的,不扭捏一下子,也不盡繞彎兒。這種「能近取譬」、「深入顯出」的本領是孟實先生的特長。可是輕易不能做到這地步;他在《談美》中說寫此書時「要先看幾十部書才敢下筆寫一章」,這是謹嚴切實的功夫。他卻不露一些費力的痕跡,那是功夫到了家。他讓你念這部書只覺得他是你自己的朋友,不是長面孔的教師,寬袍大袖的學者,也不是海角天涯的外國人。書裡有不少的中國例子,其中有不少有趣的新穎的解釋:譬如「文氣」、「生氣」、「即景生情,因情生景」,豈不都已成了爛熟的套語?

  但孟實先生說文氣是「一種筋肉的技巧」(第八章),生氣就是「自由的活動」(第六章),「即景生情,因情生景」的「生」就是「創造」(第三章)。最有意思的以「意象的旁通」說明吳道子畫壁何以得力於斐旻的舞劍,以「模仿一種特殊的筋肉活動」說明王羲之觀鵝掌撥水,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而悟書法(第十三章),又據佛蘭斐爾的學說,論王靜安先生《人間詞話》中所謂「有我之境」實是無我之境,所謂「無我之境」倒是有我之境(第三章)。(作者注:這一段已移到《詩論》裡去了)這些都是入情入理的解釋,非一味立異可比。更重要的是從近代藝術反寫實主義的立場為中國藝術辯護(第二章)。他是在這裡指示一個大問題;近年來國內也漸漸有人論及,此書可助他們張目。東漢時蔡邕得著王充《論衡》,資為談助;《論衡》自有它的價值,決不僅是談助。此書性質與《論衡》迥不相類,而兼具兩美則同:你想得知識固可讀它,你想得一些情趣或談資也可讀它;如入寶山,你決不會空手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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