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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革命文學」的文獻(1)


  去年來,上海有了「文學革命」運動;這似乎是由二月間出版的《創造》月刊(一卷九期)上成仿吾氏《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一文引起來的。從此「沸沸揚揚」(魯迅氏語),影響很快很大——不過只限於上海一處;別處因交通及其他關係,這種運動的勢力還未能伸入。即如北平,所謂「文化的中心」,直到一年後的今日,也還沒有什麼人談到革命文學——青年學生間也沒有。上海的情形可大大不同:去年暑假,有人在四馬路各書店走了一趟,寫信來說,革命文學極一時之盛,看不勝看。最近友人得上海信,說創造社出版各書,郵遞不便,而登門購買者極多;他們不須廣告,生意奇旺。這可見上海一般青年的心理。

  現在的出版界和文壇,都以上海為中心;上海的情形,比別處發達,也是自然的道理。除革命文學一派外,還有所謂「以趣味為中心」(成仿吾氏語)的「語絲」派,和「創造的理想主義」(見《新月的態度》一文)的「新月」派;由革命文學派的攻擊他們(看成仿吾氏《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洪水》三卷二十五期——及彭康氏《什麼是健康與尊嚴?》——《創造》月刊一卷十二號),可知他們是革命文學派的勁敵;而語絲派,受攻擊更甚,可知這一派的勢力也更大些。他們有著四年的歷史(《語絲》於十三年十一月創刊),和在北平、上海兩地的影響,根柢自然深厚些。這可以說是我們文壇的三鼎足;也就是我們文藝界的分野;他們間的鬥爭,便是成仿吾氏所謂「文藝戰」。

  本篇只想介紹幾種關於革命文學的理論的書籍和雜誌,依次加以簡單的說明。他們的是非曲直,姑且置之不論;我是還不希望加入這種文藝戰的。

  這回革命文學運動的遠源,不用說是蘇俄;成仿吾氏在十六年三月出版的《洪水》(二十八期)上,有《文藝戰的認識》一文,已經提到蘇俄的「藝術政策」,說「他們認定了文藝為第三戰線(外交、經濟是第一、第二戰線)的主力」。而從任國楨氏所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和魯迅氏轉譯的《蘇俄的文藝政策》(見北新出版的《奔流》一卷一期至五期)裡,我們也可看出革命文學派所受的影響,雖然他們似乎始終未曾正式說明。他們所受蘇俄的影響,並不是直接的,是從日本轉手來的。因為我們沒聽說成仿吾氏等懂得俄文,而日本關於蘇俄文藝的著譯,單就現在翻過來的而論,已經有四五種——《蘇俄的文藝論戰》據「前記」及「小引」裡說,是直接從俄文譯出的——他們的文壇上又正在議論辯駁「無產階級的文藝」的問題。(見郁達夫氏《公開狀答日本山口君》——《洪水》三卷三〇期)成氏等從他們獲得革命文學的「意識形態」,也是自然的形勢。不過這麼說時,他們不但受蘇俄的影響,也受日本的影響了。

  關於蘇俄的文學,我們有《蘇俄的文藝論戰》(未名社印),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同上,韋素園、李霽野譯),——這大約是從英文轉譯的(此書正在再版,我尚未買到,故不能確說)——《蘇俄的文藝政策》(《奔流》所載,尚未譯完。畫室氏也譯此書,將在光華出版),這些是直接的材料。《蘇俄文藝論戰》附錄《普列漢諾夫(Plekanov)與藝術問題》一文,說明普氏怎樣用馬克思的X光線照了藝術。這篇文幾占全書之半,所論頗有精到之處,不但能自圓其說。其餘各篇,須與《蘇俄的文藝政策》並看,才有意味。這後一書是日本外村史郎、藏原惟人輯譯,共有三部分:

  1.關於對文藝的黨的政策——關於文藝政策的評議會的議事速記錄。(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

  2.關於形態戰線和文藝——第一回無產階級作家全聯邦大會的決議。(一九二五年一月)

  3.關於文藝領域上的黨的政策——俄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決議。(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真理》所載)

  現在魯迅氏譯出的只是第一部分。藏原惟人的《序言》說,從這些記錄,我們「發見無產階級文學本身以及對於這事的黨的政策,凡有三種不同的立場」:——

  1. Voronsky)及托洛茨基(L. Trotsky)所代表的立場:他們是否定獨立的無產階級文學,且至無產階級文化成立的。

  2.瓦進(I. L. Vardin)及其他《那巴斯圖》(Na Pastu,雜誌名,在前線之意)一派的立場:他們與下一派同主張站在階級鬥爭的地盤上的無產階級的文學——文化的成立。但又以為在文藝領域內,是必須有黨的直接的指導和干涉的。這便與下一派不同了。

  3.布哈林(N. Bukharin),盧那卡斯基(A. Lunachaisky)等的立場:他們主張由黨這一方面的人工的干涉,首先就于無產階級文學有害。

  魯迅氏在《奔流》一卷一號的《編校後記》裡,說這三派「約減起來,不過兩派。即對於階級文藝,一派偏重文藝,如瓦浪斯基等,一派偏重階級,是《那巴斯圖》的人們;布哈林……又以為最要緊的是要有創作」。但我又從《人生諸問題》(Problems of Life)及別人引的《文學與革命》中的話,知道托洛茨基是始終主張革命文學或無產階級文學的不成立的。

  畫室氏從日本昇曙夢的書裡,譯出《新俄羅斯的無產階級文學》、《新俄文學之曙光期》、《新俄的演劇運動與跳舞》三書(北新印)。我覺得第一種最好,敘述得簡要明潔,又有許多新詩——歌詠機器和工廠的——為證,給了具體的印象。第二種最乾燥,滿是歷史,而且滿是人名。第三種也很明白,但對於西洋一般的演劇與跳舞的歷史與現狀茫然的我,卻也不能從這本書得著什麼東西。這本書前一兩年曾被列入禁書,不知現在還可得否。此外,還有張資平氏譯的藤森成吉的《文藝新論》(創造社印),是一本論無產階級文學極好的小書。茲列其目錄如下:

  總論

  一、從前的文學論及美學
  二、新美學,新文學論
  三、文藝和唯物史觀
  四、其他圖形
  五、何謂無產階級文學
  六、無產階級文學能成立麼

  本論(述略)

  一、無政府主義的世界
  二、文藝和階級鬥爭
  三、社會革命和文藝
  四、文學者和實際運動

  他說「托洛茨基是全由政治的立場立論的。我是由純文學的立場立論的」。(一〇〇頁)又說階級文學「是以無階級為目的為理想的文學」。(八九頁)又說「最本來的文藝精神」,「可以說是無產階級的精神」(九五頁)。這些——特別是末一個命題——都是很重要的見解。還有方光燾氏抄譯的平林初之輔的《文學之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及其應用》(《一般》二卷四號,三卷一號。大江書店印成單行本,名《文學之社會學的研究》)「大部分是祖述Taine的」,但也參用普列漢諾夫的「經濟的因素」說。此文分方法論,應用論兩編,論述頗為精悍。他在方法論裡說及「影響到文學作品的各種的力」,而以圖式表明如下,這圖式是不須說明的:

  文學的美

  所以不憚煩地介紹這些與革命文學有關的譯著,有兩種用意:一是可以看看革命文學的淵源——現在的革命文學派顯然受著這些譯著的原本的影響。二是可以看看將來革命文學的趨勢。這些譯著裡以《蘇俄的文藝論戰》為最早(十六年八月),《蘇俄的文藝政策》最晚。(去年十月,第一部分才在《奔流》上載完)

  它們都已有了相當的影響。末了,我還得提一提美國的辛克萊(Upton Sinclair)。革命文學派似乎常常引用他的話——尤其是「一切藝術皆是宣傳」那一個警語。此語見《拜金藝術》第二章。(《北新》二卷十一號四五頁)日本有此書節譯本,現由郁達夫氏翻成中文分期載在《北新》上。他還有一本《石炭王》,也已由易坎人氏(據說就是郭沫若氏)譯出(樂群書店印);廣告裡說是「寫革命的事實」的。就鬱氏所述《拜金藝術》的翻譯因緣(《北新》二卷十號二五頁)而論,我們可以推想那些革命文學派之引用Sinclair最初也是由日本轉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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