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詩言志辨 | 上頁 下頁


  西方文化的輸入改變了我們的「史」的意念,也改變了我們的「文學」的意念。我們有了文學史,並且將小說、詞曲都放進文學史裡,也就是放進「文」或「文學」裡;而曲的主要部分,劇曲,也作為戲劇的討論,差不多得到與詩文平等的地位。我們有了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史》,這是我們的第一部文學專史或類別的文學史。新文學運動加強了新的文學意念的發展。小說的地位增高,我們有了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詞曲差不多升到了詩裡;我們有劉毓盤先生的《詞史》,雖然只是講義,而且並未完成,還有王易先生的《詞曲史》。民間的歌謠和故事也升到了文學裡,「變文」和彈詞等也跟著升,於是乎有鄭振鐸先生的《中國俗文學史》。這裡特別要提出的是,在中國的文學批評稱為「詩文評」的,也升了格成為文學的一類。陳鐘凡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僅後於《宋元戲曲史》,但到郭紹虞先生的那一本出來,才引起一般的注意,雖然那還只是上卷書。

  從目錄學上看,俗文學或民間文學的歌謠部分雖然因為用作樂歌,早得著錄,但別的部分差不多從不登大雅之堂。詞曲發展得晚,著錄得也晚。小說發展雖早,從前只附在子、史兩部裡,我們所謂小說的小說,到明代才見著錄。詩文評的系統的著作,我們有《詩品》和《文心雕龍》,都作于梁代。可是一向只附在「總集」類的末尾;宋代才另立「文史」類來容納這些書。這「文史」類後來演變為「詩文評」類。著錄表示有地位,自成一類表示有獨立的地位;這反映著各類文學本身如何發展,並如何獲得一般的承認。

  一類文學獲得一般的承認,卻還未必獲得與別類文學一般的平等的地位。小說、詞曲、詩文評,在我們的傳統裡,地位都在詩文之下;俗文學除一部分古歌謠歸入詩裡以外,可以說是沒有地位。西方文化輸入了新的文學意念,加上新文學的創作,小說、詞曲、詩文評,才得升了格,跟詩歌和散文平等,都成了正統文學。但俗文學還只是「俗」文學;雖是「文學」,還不能放進正統裡。所謂詞曲的平等地位,得分開來看。戲曲是歌劇,屬￿戲劇類,與話劇平分天下。詞和散曲可以說是詩類,但就史的發展論,範圍跟影響都遠不如五七言詩,所以還只能附在詩裡;不過從「詩餘」、「詞余」而成為「詩」,從餘位升到了正位,確是真的。詩文評雖然極少完整的著作,但從本質上看,自然是文學批評。前些年蘇雪林女士曾著專文討論,結論是正的。現在一般似乎都承認了詩文評即文學批評的獨立的平等的地位。

  文學史的發展一面跟著一般史學的發展,一面也跟著文學的發展。這些年來我們的史學很快的進步,文學也有了新的成長,文學史確是改變了面目。但是改變面目是不夠的,我們要求新的血和肉。這需要大家長期的不斷的努力。一般的文學史如此,類別的文學史更顯然如此。而文學批評史似乎尤其難。一則一般人往往有種成見,以為無創作才的才去做批評工作,批評只是第二流貨色,因此有些人不願意研究它。二則我們的詩文評斷片的多,成形的少,不容易下手。三則我們的現代文學裡批評一類也還沒有發展;在各類文學中它是最落後的。現在我們固然願意有些人去試寫中國文學批評史,但更願意有許多人分頭來搜集材料,尋出各個批評的意念如何發生,如何演變——尋出它們的史跡。這個得認真的仔細的考辨,一個字不放鬆,像漢學家考辨經史子書。這是從小處下手。希望努力的結果可以闡明批評的價值,化除一般人的成見,並堅強它那新獲得的地位。

  詩文評的專書裡包含著作品和作家的批評,文體的史的發展,以及一般的理論,也包含著一些軼事異聞。這固然得費一番爬梳剔抉的工夫。專書以外,經史子集裡還有許多(即使不更多)詩文評的材料,直接的或間接的。前者如「詩言志」,「思無邪」,「辭,達而已矣」,「修辭立其誠」;後者如《莊子》裡「神」的意念和《孟子》裡「氣」的意念。這些才是我們的詩文評的源頭,從此江淮河漢流貫我們整個文學批評史。至於選集、別集的序跋和評語,別集裡的序跋、書牘、傳志,甚至評點書,還有《三國志》、《世說新語》、《文選》諸注裡,以及小說、筆記裡,也都五光十色,層出不窮。這種種是取不盡、用不竭的,人手越多越有意思。只要不掉以輕心,謹嚴的考證、辨析,總會有結果的。

  我們的文學批評似乎始於論詩,其次論「辭」,是在春秋及戰國時代。論詩是論外交「賦詩」,「賦詩」是歌唱入樂的詩。論「辭」是論外交辭命或行政法令。兩者的作用都在政教。從論「辭」到論「文」還有一段曲折的歷史,這裡姑且不談;只談詩論。「詩言志」是開山的綱領,接著是漢代提出的「詩教」。漢代將「六藝」的教化相提並論,稱為「六學」;而流行最廣的是「詩教」。這時候早已不歌唱詩,只誦讀詩。「詩教」是就讀詩而論,作用顯然也在政教。這時候「詩言志」、「詩教」兩個綱領都在告訴人如何理解詩,如何受用詩。但詩是不容易理解的。孟子說過「論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確也說過知人論世。毛公釋「興詩」,似乎根據前者,後來稱為「比興」;鄭玄作《詩譜》,論「正變」,顯然根據後者。這些是方法論,是那兩個綱領的細目,歸結自然都在政教。這四條詩論,四個批評的意念,二千年來都曾經過多多少少的演變。現代有人用「言志」和「載道」標明中國文學的主流,說這兩個主流的起伏造成了中國文學史。「言志」的本義原跟「載道」差不多,兩者並不衝突;現時卻變得和「載道對立起來。「詩教」原是「溫柔敦厚」,宋人又以「無邪」為「詩教」;這卻不相反而相成。「比興」的解釋向來紛無定論;可以注意的是這個意念漸漸由方法而變成了綱領。「正變」原只論「風雅正變」,後來卻與「文變」說聯合起來,論到詩文體的正變;這其實是我們固有的「文學史」的意念。

  這本小書裡收的四篇論文,便是研究那四條詩論的史的發展的。這四條詩論,四個詞句,在各時代有許多不同的用例。書中便根據那些重要的用例試著解釋這四個詞句的本義跟變義,源頭和流派。但《比興》一篇卻只能從《毛詩》下手,沒有追溯到最早的源頭;文中解釋「賦」「比」「興」的本義,也只是以關切《毛詩》的為主。「賦」「比」「興」原來大概是樂歌的名稱,和「風」「雅」「頌」一樣。這一層已經有人在研究,但跟文學批評無關,我們可以不論。《毛詩》的解釋跟作詩人之意相合與否,我們也不論。因為我們要解釋的是「比興」,不是詩。

  本文原擬名為「詩論釋辭」,「辭」指詞句而言。後來因為書中四篇論文是一套,而以「詩言志」一個意念為中心,所以改為今名。《詩言志》篇跟《比興》篇是抗戰前寫的,曾分別登載《語言與文學》和《清華學報》。《詩教》篇跟《正變》篇是近兩年中寫的。前者曾載《人文科學學報》;後者也給了《清華學報》,但這一期學報本身還未能印出。已發表的三篇都經過補充和修正;《詩言志》篇差不多重寫了一回,不過疏陋的地方必還不少,如承方家指教,深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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