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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孟郊詩二首


  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②。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③。水清石鑿鑿④,湍激不受篙。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彭𧑅⑤,竟日持空螯。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⑥。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⑦。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⑧。不如且置之,飲我玉卮醪。

  我憎孟郊詩,複作孟郊語。饑腸自鳴喚,空壁轉饑鼠。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尚愛銅鬥歌⑨,鄙俚頗近古。挑弓射鴨罷,獨速短簑舞。不憂踏船翻,踏浪不踏土。吳姬霜雪白,赤腳浣白紵。嫁與踏浪兒,不識離別苦。歌君江湖曲,感我長羈旅。

  ① 《總案》十五:熙甯十年丁巳(1077),公年四十有二。二月,告下,以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徙知徐州軍州事。四月二十一日到徐州任。

  又十六:元豐元年戊午(1078),公年四十三。黃庭堅自京上書,並以古風為贄。作報書。

  查注:《舊唐書》:孟郊少隱於嵩山,稱處士。留守鄭余慶辟為賓佐。性孤僻寡合。韓愈一見以為忘形之契。嘗稱其字曰東野,與之唱和。(《唐詩紀事》:湖州人。《全唐詩》十四:小傳:湖州武康人。)

  ② 施注:杜子美《述古》詩:「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

  ③ 又:韓退之《憶昨行》:「危辭苦語感我耳。」

  ④ 又《毛詩》:「白石鑿鑿。」

  ⑤ 查注:郭璞《爾雅》注:「蟧即蟛螖也。」《本草》:「蟹之最小者名蟛螖,音越。吳人訛為彭𧑅。」

  ⑥ 王十朋注:縯曰:「(僧)指如賈島者也。島初為僧,名無本,詩才與郊齊名。」次公曰:「或雲鬥九僧之徒,亦是。」

  施注:《唐書》云:「韓愈一見孟郊,為忘形交。賈島亦韓門弟子。」

  ⑦ 又《漢書·董仲舒傳》: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

  ⑧ 查注:《本草》:「易旦一名寒號蟲。」

  ⑨ 孟郊《送淡公》十二首之三:銅鬥飲江酒,手拍銅鬥歌。儂是拍浪兒,飲則拜浪婆。腳踏小船頭,獨速舞短簑。笑伊《漁陽操》,空恃文章多。閑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其四:短簑不怕雨,白鷺相爭飛。短楫畫菰蒲,鬥作豪橫歸。笑伊水健兒,浪戰求光輝。不如竹枝弓,射鴨無是非。

  其五:射鴨複射鴨,鴨驚菰蒲頭。鴛鴦亦零落,彩色難相求。儂是清浪兒,每踏清浪遊。笑伊鄉貢郎,踏土稱風流。如何丱角翁,至死不裹頭。

  其六:師得天文章,所以相知懷。數年伊洛同,一旦江湖乖。江湖有故莊,小女啼喈喈。我憂未相識,乳養難和諧。幸以片佛衣,誘之令看齋。齋中百福言,催促西歸來。

  其七:伊洛氣味薄,江湖文章多。坐緣江湖岸,意識(一作「織」)鮮明波。銅鬥短簑行,新章其奈何!茲焉激切句,非是等閒歌。制(一作「掣」)之附驛回,勿使餘風訛。

  賀裳《載酒園詩話》上:宋人多不喜孟詩。嚴滄浪曰:「孟郊之詞刻苦,讀之使人不歡。」又曰:「憔悴枯槁,其氣局促不伸。退之許之如此,何耶?」《青箱雜記》曰:白樂天「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此達者之詞也。東野「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贈崔純亮》云: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此偏狹者之詞也。蘇潁濱亦指此為唐人工於為詩,陋于聞道。東坡亦有讀孟詩曰:「何苦……卮醪。」愚意東野實亦訴窮歎屈之詞太多;讀其集頻聞呻吟之聲,使人不歡。但「跼天」「蹐地」《雅》亦有之;「終窶且貧」,《邶風》先有此歎。且尤不可與樂天比擬。樂天二十八而中春官,屢典名郡,分司東都,刑部侍郎,領河南尹,改少傅,以尚書終。其于遇合可謂榮矣。東野窮餓,不得安養其親;五十始得一第,才尉溧陽,又困於禿令。此其身世何如而與白較!旁觀者但聞人嘻笑而遂責向隅者耶!二蘇皆年少成名,雖有謫遷之悲,未曆饑寒之厄,宜有此不知痛癢之言。且韓詩雖氣魄勝之,而深處不及。

  黃生評:詩以言志。故觀其詩而其人之襟趣可知。苟戚戚於貧踐,則必汲汲于富貴。人品如此,詩品便為之不高。雖聲金石而詞錦繡,何足取哉!

  東野詩餘亦不甚喜,以為陋于聞道,誠然。賀君曲為回護,似若以其悲苦愁歎為當然者。可知賀亦褊猶之士矣。

  王文誥曰:郊《聞角》詩:「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集》九《曉鶴》詩有此二語)公極賞之。是所謂「佳處時一遭」也。(《全集》六十七)

  又:魯直為公所壓,故變此矯崛之體。而郊之避韓亦然。是所謂「得失寸心知」者。

  又:公愛魯直而不諒孟郊,無怪紛然學魯直者多也。不知所避何人,可發一笑。

  又:或以「我憎……郊語」為謔者。答曰:是所謂惡而知其美也。著此二句,郊之地位固在,因詩筆之妙也。

  鄭孝胥錄貞曜先生詩,其五云:畢生獨吟詩,得此物外身。中有感懷篇,惻愴難具陳。玉堂悲玄鳥,故國忘星辰。素日忽經天,鴟鴞不可因。憂時匪吾事,遠念何酸辛!位卑懼為罪,言孫遇益屯。春暉一終曲,忠孝兩齗齗。咄哉眉山叟,銅鬥豈足論!(《石遺室詩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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