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古詩十九首釋 | 上頁 下頁 |
庭中有奇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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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 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時。 《十九首》裡本詩和「涉江采芙蓉」一首各只八句,最短。而這一首直直落落的,又似乎最淺。可是陸時雍說得好,「《十九首》深衷淺貌,短語長情。」(《古詩鏡》)這首詩才恰恰當得起那兩句評語。試讀陸機的擬作:「歡友蘭時往,苕苕匿音徽。虞淵引絕景,四節逝若飛。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躑躅遵林渚,惠風入我懷;感物戀所歡,采此欲貽誰!」這首詩恰可以作本篇的注腳。陸機寫出了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先說所歡在蘭花開時遠離;次說四節飛逝,又過了一年;次說蘭花又開了,所歡不回來;次說躑躅在蘭花開處,感懷節物,思念所歡,采了花卻不能贈給那遠人。這裡將蘭花換成那「奇樹」的花,也就是本篇的故事。可是本篇卻只寫出採花那一段兒,而將整個故事暗示在「所思」,「路遠莫致之」,「別經時」等語句裡。這便比較擬作經濟。再說擬作將故事寫成定型,自然不如讓它在暗示裡生長著的引人入勝。原作比擬作「語短」,可是比它「情長」。 詩裡一面卻詳敘採花這一段兒。從「庭中有奇樹」而「綠葉」,而「發華滋」,而「攀條」,而「折其榮」;總而言之,從樹到花,應有盡有,另來了一整套兒。這一套卻並非閒筆。蔡質《漢官典職》:「宮中種嘉木奇樹」,奇樹不是平常的樹,它的花便更可貴些。 這裡渾言「奇樹」,比擬作裡切指蘭草的反覺新朝些。華同花,滋是繁盛,榮就是華,避免重複,換了一字。朱筠說本詩「因人而感到物,由物而說到人。」又說「因意中有人,然後感到樹;……『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因物而思緒百端矣。」(《古詩十九首說》)可謂搔著癢處。詩中主人也是個思婦,「所思」是她的「歡友」。她和那歡友別離以來,那庭中的奇樹也許是第一回開花,也許開了不止一回花;現在是又到了開花的時候。這奇樹既生在庭中,她自然朝夕看見;她看見葉子漸漸綠起來,花漸漸繁起來。這奇樹若不在庭中,她偶然看見它開花,也許會頓吃一驚:日子過的快呵,一別這麼久了!可是這奇樹老在庭中,她天天瞧著它變樣兒,天天覺得過的快,那人是一天比一天遠了!這日日的熬煎,漸漸的消磨,比那頓吃一驚更傷人。詩裡曆敘奇樹的生長,便為了暗示這種心境;不提苦處而苦處就藏在那似乎不相干的奇樹的花葉枝條裡。這是所謂「淺貌深衷」。 孫鑛說這首詩與「涉江采芙菩」同格,邵長蘅也說意同。這裡「同格」、「意同」只是一個意思。兩首詩結構各別,意旨確是大同。陸機擬作的末語跟「涉江采芙蓉」第三語只差一「此」字,差不多是直抄,便可見出。但是「涉江采芙蓉」有行者望鄉一層,本詩專敘居者采芳欲贈,輕重自然不一樣。孫鑛又說「盈懷袖」一句意新。本詩只從采芳著眼,便醞釀出這新意。采芳本為了祓除邪惡,見《太平御覽》引《韓詩章句》。祓除邪惡,憑著花的香氣。「馨香盈懷袖」見得奇樹的花香氣特盛,比平常的香花更為可貴,更宜於贈人。一面卻因「路遠莫致之」——致,送達也——久久的癡癡的執花在手,任它香盈懷袖而無可奈何。《左傳》聲伯《夢歌》:「歸乎,歸乎!瓊瑰盈吾懷乎!」《詩·衛風》:「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本詩引用「盈懷」、「遠莫致之」兩個成辭,也許還聯想到各原辭的上語:「馨香」句可能暗示著「歸乎,歸乎」的願望,「路遠」句更是暗示著「豈不爾思」的情味。斷章取義,古所常有,與原義是各不相干的。詩到這裡來了一個轉語:「此物何足貢?」貢,獻也,或作「貴」。奇樹的花雖比平常的花更可貴,更宜於贈人,可是為人而採花,采了花而「路遠莫致之」,又有什麼用處!那麼,可貴的也就不足貴了。泛稱「此物」,正是不足貴的口氣。「此物何足貴」,將攀條折榮,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一筆抹殺,是直直落落的失望。「此物何足貢」,便不同一些。此物雖可珍貴,但究竟是區區微物,何足獻給你呢?沒人送去就沒人送去算了。也是失望,口氣較婉轉。總之,都是物輕人重的意思,朱筠說「非因物而始思其人」,一語破的。意中有人,眼看庭中奇樹葉綠花繁,是一番無可奈何;幸而攀條折榮,可以自遣,可遺所思,而路遠莫致,又是一番無可奈何。於是乎「但感別經時」。「別經時」從上六句見出:「別經時」原是一直感著的,盼望採花打個岔兒,卻反添上一層失望。採花算什麼呢?單只感著別經時,老只感著別經時,無可奈何的更無可奈何了。「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呵!孫鑛說「盈懷袖」一句下應以「別經時」,「視彼(涉江采芙蓉)較快,然沖味微減」。本詩原偏向明快,「涉江采芙蓉」卻偏向深曲,各具一格,論定優劣是很難的。 (《國文月刊》1941年第6—9、15期連續刊登,僅釋9首而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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