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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三年三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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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 星期三 晴 早見張教務長,談林庚事,予未細思,以為其事定不合理,後林來討論,又與江清商量,覺林說亦不為無理,予之無定見,可哂之至(此昨日事)。 ※ 二日 星期四 晴 張教務長上午來,商量蕭滌非畢業考試事。 下午入城,住金宅。向高二爹借二十元,渠光景亦窘。 晚金宅七娘來,甚有標格(此昨日事)。 ※ 三日 星期五 陰 早起室外積雪甚厚,氣候頗寒。 ※ 四日 星期六 晴 從昨日起作信甚多,亦還債也。 晚公超宴客,座有寅恪。公超、寅恪各談所藏西書善本,寅恪謂有《亞裡士多德(Aristotel)集釋》一種,時價值二三千元。又談孔雲卿先生每日讀拉丁文籍。又談錢賓四《諸子系年》稿,謂作教本最佳,其中前人諸說皆經提要收入,而新見亦多。最重要者說明《史記·六國表》。但據《秦紀》,不可信,《竹書紀年》系魏史,與秦之不通于上國者不同。諸子與紀年合,而《史記》年代多誤。謂縱橫之說,以為當較晚於《史記》所載,此一大發明。寅恪雲更可以據楚文楚二主名及《過秦論》中秦孝公之事證之。又論哲學史,以為漢魏晉一段甚難。寅恪談吐極佳,餘第一次見其意興好也。 公超謂近代人作詩,不必有我,只傳境界即成,如啖蘋果而甘,即崇此甘味,故不必有自己。 ※ 五日 星期日 晴 上午入城,電車中遇常乃惠,告我承德已失去。 訪慰堂,談托趙斐雲查《四庫》目及托梁廷燦作文事。 訪黃晦聞先生,商蕭君考試事,並略翻蕭君論文,蓋樂府史也。黃先生允口試時任中古文學史一科。 與慰堂飯於一亞一。 下午訪夢琴夫人及金宅,康年病貧血,曾暈去一次雲。 晚到公超處談,公超談美國大學對勤學之士及勤學、運動、交際兼長之士獎勵之制度甚佳。又談兄弟會,謂青年及老年最有興味。 冠英告我其夫人將南徙。又謂劉心顯等仍煽動學生會選舉事,將醞釀風潮,驅梅、張及五教授,此等事無恥之極。又謂趙賡颺亦黨部中人,又馬玉銘接近楊大士,楊本與劉心顯異派,頃為醞釀風潮事,暫合為一。 冠英又談城中有消息,謂張已赴保府,吳照垣亦在彼,張部下反張欲降偽國,其說甚奇。 ※ 六日 星期一 晴 下午石蓀、江清來談,石蓀論概念由本能綜合成感覺而來,甚新。又述法國考博士情形。 晚竹謂予近太懶,為之惕然。 ※ 七日 星期二 晴 下午開研究院畢業考試委員會,成績甚好。成一短文,交雨僧。 ※ 八日 星期三 晴 讀《白雪遺音續選》。 昨夜有雪。 ※ 九日 星期四 晴,風 《白雪遺音續選》系汪靜之所選,有一序,說他選這些東西,因為他們是「大膽的,真實的,赤裸裸的性欲描寫」,「熱烈的,狂縱的,浪漫的,火一般的情歌」,因為它們是反禮教的,序作於一九二七,見解似乎還是一九一七的。序中抓住「樂而不淫,哀而不怨」二語罵了一頓;但「怨」字本是「傷」字,這可是大錯。他說中國詩不許怨,其實許之至,只是不許怒罷了。年輕人真太隨便,大概也是為得點錢之故吧。 但這本書自有它的記載的價值,至所選的歌,大抵太粗疏幼稚;我現在還相信周豈明的話,民歌的生命惟在音樂而不在意義。所以從意義至修辭上看,總無多可取,但本集中也有幾首非常宛轉或雋快。宛轉要體貼入微,雋快與輕鬆不同;這兩樣也不大容易。至以具體事物喻抽象的理,歌謠中本少此種;本集只《無梯樓見》與《酸甜苦辣》二首略近于此,集中諸作全是長短句,其形式的內在價值,極可研究。又諸作用疊字為主要技巧者,不一而足。《嶺兒調》不用韻,專靠重疊以成節奏,此法實出戲作,無多深義也。 下午開教授會,討論熱河事,有激烈、和平兩派。所謂激烈者,指責備蔣中正而言。燕樹棠則主張自責,聞一多和之;餘殊覺可以不必。今日會場熱空氣甚多,為從來所僅見,解紛者為張奚若。 祝大夫與謇華芬女士結婚,余未能往,托芝生送禮。 ※ 十日 星期五 晴 余太太南旋。 晚壽民來訪,相見甚歡。壽民交伯本所作《詩隅》一冊,謂沃恩主人先以寄德,由德退回,因托他帶回相贈。又謂主人乃共產主義者也。壽民又謂林率與無忌之妹甚好,此次以彼相托,一路歸國。 陳巽卿、黃萬傑來訪,談他們讀書,相談甚久。 ※ 十一日 星期六 晴 覺近來太懶,真當注意。 下午射擊,成績殊劣,得四十五分。轉移位置時以槍向後立諸人,余先生謂我未經訓練,頗以為愧。 與竹出外散步,初春新鮮意味,頗可領略。 ※ 十二日 星期日 晴 了字債三件。 昨得中國詩歌會所刊行之《新詩歌》旬刊第二期讀之,論文為關於詩的朗讀問題,毫無新意,譯的作的都太歐化,末有新譜《小放牛》與新編《十二月花名》。前者鼓吹揭數階級罪惡,頗整齊緊湊,緊湊處在重疊;後者詠中國事,責備政府,文字散漫之至。 讀壽光韓又黎《都門贅語》,皆七絕,殆竹枝之類。其「鄉愚弟」王敞序云:「體雖俳而情則正,詞雖俚而意則深」,蓋因此種遊戲筆,恐為作者盛德之累,故從而為之辭爾。書經作人門人吳東山校訂,分為古跡、街坊、遊覽、時風四類,所分亦不甚嚴密。書刻於光緒六年,語多歌頌承平,今日讀之令人悠然遐想,詩凡二百餘首,尾聲自道其旨云: 公車幾載滯燕京,邸報傳來感聖明。 自愧涓埃無報稱,閑將俚語頌承平。 讀此足知王序中所謂「勸懲之旨」實涉裝點矣。 詩中有足見當時風氣及詞之工者,撮錄於下: 琉璃廠云: 翰院詞壇盛典墳,須知井市有斯文; 韓蘇李杜全無用,出色當行是右軍。 書鋪云: 當年宋槧久銷磨,汲古原刊認亦訛; 挾帶於今趨便利,買來書肆袖珍多。 匾額云: 誰擅擘窠大字書,泥金牌匾耀通衢; 就中秀勁兼蒼老,西鶴年堂六必居。 太平鼓云: 羯鼓催花事浪傳,數聲敲暖早春天, 兒童不解漁陽拍,也愛三撾學趁邊。 空中云:(原注:即陀螺轉之變) 團圞卓地響如牛,更系蜂腰掣兩頭, 何事不平聲怒吼,空腸輾轉日千周。 打鼓云: 荊籃小鼓冪青巾,日傍門牆舊搢紳, 何處賣時何處買,解鈴人是系鈴人。 洋人云: 拳毛碧眼賽猢猻,短褐之衣貼體褌, 惟有渾家腰約素,帷裳拖地笑圈豚。 ※ 十三日 星期一 晴 晚成《德瑞司登(Dresden)遊記》,文思甚澀。 ※ 十四日 星期二 晴 晚成《萊茵河遊記》,文思仍澀。 上午遇孫鐵仙君,未得細談。 ※ 十五日 星期三 晴 昨夜有雪。 下午開招委會及系主任會,討論招生及大一課程。關於大一課程,眾議決由各系定一提綱。 ※ 十六日 星期四 晴 下午有事,佈置未妥,殊為張皇。 訪鐸公及紹虞,紹虞以《唐五代詩話考》稿見示。 ※ 十七日 星期五 晴 下午研究院考試,委員均到,蕭答案至令人失望,結局殊糾紛,久之始定為中等。眾意一、蕭知識大抵轉販而來,二、其答案多模棱閃避之辭,記誦亦太劣,三、無想像力,不能持論。一多謂對此間中國文學系學生治學方法極不滿,楊遇夫亦以為然。余甚愧恧,因餘見亦爾也。 ※ 十八日 星期六 晴 下午赴北大講中國歌謠的問題,未準備妥貼,但資笑樂而已。講後訪今甫,今甫論國事嚴肅之極,餘殊愧悔,覺有冷意。今甫許於四月十二日來講一次,題未定。 ※ 十九日 星期日 晴 早訪溥先生西園,下午在金家,亦未能做事。 晚赴藝專聽音樂會,本為蔣風之二胡而去,及去已過去,懊喪之至。 ※ 二十日 星期一 晴 早由城中歸。 竹下午歸。 ※ 二十一日 星期二 晴 下午訪孫鐵仙喝茶,茶後訪陳寅恪,寅恪暢論前日開會事,謂二葉及聞主張與主任教授相反,其邏輯推論(Logical Consequences)有二:1.主任教員學問易滿足,2.主任教員與學生勾結。又謂彼頗疑二葉及聞有野心,來耍手段(Play Politics),因舉韓湘文毀公超之說及聞一多青島事為證。韓謂清華外國語文系自公超來後頗多事,其說乃聞諸溫特(Winter),溫特似與公超善,不知何有此言。陳前日開會時間太長,神經又頗受刺激,故頗失常態。今日所言甚簡而重複不知若干次,渠意在取瑟而歌。 赴平伯所,平伯亦不以陳此次態度為然。 晚大雪。 ※ 二十二日 星期三 晴 請許駿齋等開會商編纂《詩話人系》事,定自下星二起。 與頡剛通電,商講演事,頡剛謝。 晚赴周先庚宴,其夫人身架甚好,飯後參觀臥室,器具 圖樣尚佳。 ※ 二十三日 星期四 晴 下午考朱延豐君,答甚佳,大抵能持論,剖析事理頗佳。 陳先生謂其精深處尚少,然亦難能可貴。陳先生問題極佳,錄 數則: 一、新舊唐書記載籍貫以《新唐書》為可信,因《舊唐 書》據碑誌多記郡望也。 二、唐代人吃飯,分食,多用匙;廣東用手,中土僧人游印度者,恒以此相比。又從高麗情形及詩中見之。 三、玄奘在印,印人稱為摩訶衍提婆或摩荼提婆,譯之大乘天、解脫天也。天為印人稱中土僧人通名。 四、官職趨勢,京官由小而大(如侍中),外官由大而小。 ※ 二十四日 星期五 晴 ※ 二十五日 星期六 陰,雨 正午入城,謁高二爹,承告胡敬甫反對繼嗣胡澤普事,心殊叵測,可為浩歎。 ※ 二十六日 星期日 晴 上午訪顧羨驥,約其講演,已允。 赴今甫宴,座有黃晦聞先生,鄧叔存、吳鳴岐、梅月涵諸先生。今甫出示鄧石如隸書屏四幅,屏共八幅,實已殘缺,乃鄧晚年書貽釋雲衫者,疑作泉,曰雲衫者據張伯英跋也,別有周止庵跋。張跋謂此書雄渾蒼勁,得自然之趣,與描頭畫角者異。然其中一二幅老而近於野,亦未可一概論。今甫得於廠甸,價三百元。今甫近來嗜書畫似已成癖。又觀鄧石如與梅伯言《石交圖》,忘為何人作,有題跋甚多。 下午訪錢賓四,請講演,已允。 ※ 二十七日 星期一 晴 晚赴梅先生宴,座有周先庚夫婦、劉壽民夫婦、王文山、鄭之蕃諸先生,余殊為失態。 ※ 二十八日 星期二 晴 冠英今日請假南歸。 下午開始作剪裁詩話工作,進行頗緩。又條理似未甚密。 公超謂聞諸梅先生,學生將有風潮。 ※ 二十九日 星期三 晴 今日黃花崗烈士紀念,下午與竹遊朗潤園。 ※ 三十日 星期四 晴 下午開國文系教授會,商定大一國文辦法及新課程案。 晚國文會開會,到者寥寥。林庚意見,詩主語的音節;其見解較前為圓滿矣。 ※ 三十一日 星期五 晴 歌謠班報告未閱完,悵悵! 晚留浦公便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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