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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3)


  毛得林堂在剛果方場之東北,造於近代。形式仿希臘神廟,四面五十二根哥林斯式石柱,圍成一個廊子。壁上左右各有一排大龕子,安著群聖的像。堂裡也是一行行同式的石柱;卻使用各種顏色的大理石,華麗悅目。聖心院在巴黎市外東北方,也是近代造的,至今還未完成,堂在一座小山的頂上,山腳下有兩道飛階直通上去。也通索子鐵路。堂的規模極宏偉,有四個穹隆頂,一個大的,帶三個小的,都量卑贊廷式;另外一座方形高鐘樓,裡面的鐘重二萬九千斤。堂裡能容八千人,但還沒有加以裝飾。房子是白色,臺階也是的,一種單純的力量壓得住人。堂高而大,巴黎周圍若干裡外便可看見。站在堂前的平場裡,或爬上穹隆頂裡,也可看個五六十裡。造堂時工程浩大,單是打地基一項,就花掉約四百萬元;因為土太松了,撐不住,根基要一直打到山腳下。所以有人半真半假地說,就是移了山,這教堂也不會倒的。

  巴黎博物院之多,真可算甲於世界。就這一樁兒,便可教你流連忘返。但須徘徊玩索才有味,走馬看花是不成的。一個行色匆匆的遊客,在這種地方往往無可奈何。博物院以盧佛宮(Louvre)為最大;這是就全世界論,不單就巴黎論。盧佛宮在加羅塞方場之東;主要的建築是口字形,南頭向西伸出一長條兒。這裡本是一座堡壘,後來改為王宮。大革命後,各處王宮裡的畫,宮苑裡的雕刻,都保存在此;改為故宮博物院,自然是很順當的。博物院成立後,歷來的政府都盡力搜羅好東西放進去;拿破崙從各國「搬」來大宗的畫,更為博物院生色不少。宮房占地極寬,站在那方院子裡,頗有海闊天空的意味。院子裡養著些鴿子,成群地孤單地仰著頭挺著胸在地上一步步地走,一點不怕人。撒些餅乾麵包之類,它們便都向你身邊來。房子造得秀雅而莊嚴,壁上安著許多王公的雕像。熟悉法國歷史的人,到此一定會發思古之幽情的。

  盧佛宮好像一座寶山,蘊藏的東西實在太多,教人不知從那兒說起好。畫為最,還有雕刻,古物,裝飾美術等等,真是琳琅滿目。乍進去的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往往弄得糊裡糊塗。就中最膾炙人口的有三件。一是達文齊①的《蒙那麗沙》像,大約作於一五零五年前後,是覺孔達(Joconda)夫人的畫像。相傳達文齊這幅像畫了四個年頭,因為要那甜美的微笑的樣子,每回「臨像」的時候,總請些樂人彈唱給她聽,讓她高高興興坐著。像畫好了,他卻愛上她了。這幅畫是佛蘭西司第一手裡買的,他沒有準兒許認識那女人。一九一一年畫曾被人偷走,但兩年之後,到底從意大利找回來了。十六世紀中葉,意大利已公認此畫為不可有二的畫像傑作,作者在與造化爭巧。畫的奇處就在那一絲兒微笑上。那微笑太飄忽了,太難捉摸了,好像常常在變幻。這果然是個「奇跡」,不過也只是造形的「奇跡」罷了。這兒也有些理想在內;達文齊筆下夾帶了一些他心目中的聖母的神氣。近世討論那微笑的可太多了。詩人,哲學家,有的是;他們都想找出點兒意義來。於是蒙那麗沙成為一個神秘的浪漫的人了;她那微笑成為「人獅(Sphinx)的凝視」或「鄙薄的諷笑」了。這大概是她與達文齊都夢想不到的吧。

  【①今譯名為:達芬奇。】

  二是米羅(Milo)《愛神》像。一八二零年米羅島一個農人發見這座像,賣給法國政府只賣了五千塊錢。據近代考古家研究,這座像當作于紀元前一百年左右。那兩隻胳膊都沒有了;它們是怎麼個安法,卻大大費了一班考古家的心思。這座像不但有生動的形態,而且有溫暖的骨肉。她又強壯,又清明;單純而偉大,樸真而不奇。所謂清明,是身心都健的表像,與麻木不同。這種作風頗與紀元前五世紀希臘巴昔農(Panthenon)廟的監造人,雕刻家費鐵亞司(Phidias)相近。因此法國學者雷那西(S.Reinach,新近去世)在他的名著《亞波羅》(美術史)中相信這座像作于紀元前四世紀中。他並且相信這座像不是愛神微那司而是海女神安非特利特(Amphitrite);因為它沒有細膩,縹緲,嬌羞,多情的樣子。三是沙摩司雷司(Samothrace)的《勝利女神像》。女神站在沖波而進的船頭上,吹著一支喇叭。但是現在頭和手都沒有了,剩下翅膀與身子。這座像是還願的。紀元前三零六年波立爾塞特司(Demetrius Poliorcetes)在塞勃勒司(Cyprus)島打敗了埃及大將陶來買(Ptolemy)的水師,便在沙摩司雷司島造了這座像。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件薄薄的軟軟的衣裳,光影的準確,衣褶的精細流動;加上那下半截兒被風吹得好像弗弗有聲,上半截兒卻緊緊地貼著身子,很有趣地對照著。因為衣裳雕得好,才顯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搖晃著,在挺進著,一團勝利的喜悅的勁兒。還有,海風呼呼地吹著,船尖兒嗤嗤地響著,將一片碧波分成兩條長長的白道兒。

  盧森堡博物院專藏近代藝術家的作品。他們或新故,或還生存。這裡比盧佛宮明亮得多。進門去,寬大的甬道兩旁,滿陳列著雕像等;裡面卻多是畫。雕刻裡有彭彭(Pompon)的《狗熊》與《水禽》等,真是大巧若拙。彭彭現在大概有七八十歲了,天天上動物園去靜觀禽獸的形態。他熟悉它們,也親愛它們,所以做出來的東西神氣活現;可是形體並不像照相一樣地真切,他在天然的曲線裡加上些小小的棱角,便帶著點「建築」的味兒。於是我們才看見新東西。那《狗熊》和實物差不多大,是石頭的;那《水禽》等卻小得可以供在案頭,是銅的。雕像本有兩種手法,一是乾脆地砍石頭,二是先用泥塑,再澆銅。彭彭從小是石匠,石頭到他手裡就像豆腐。他是巧匠而兼藝術家。動物雕像盛於十九世紀的法國;那時候動物園發達起來,供給藝術家觀察,研究,描摹的機會。動物素描之成為畫的一支,也從這時候起。院裡的畫受後期印象派的影響,找尋人物的「本色」(local colour),大抵是鮮明的調子。不注重畫面的「體積」而注重裝飾的效用。也有細心分別光影的,但用意還在找尋顏色,與印象派之只重光影不一樣。

  磚場花園的南犄角上有網球場博物院,陳列外國近代的畫與雕像。北犄角上有奧蘭紀利博物院,陳列的東西頗雜,有馬奈(Manet,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畫家)的畫與日本的浮世繪等。浮世繪的著色與構圖給十九世紀後半法國畫家極深的影響。摩奈①(Monet)畫院也在這裡。他也是法國印象派鉅子,一九二六年才過去。印象派興於十九世紀中葉,正是照相機流行的時候。這派畫家想趕上照相機,便專心致志地分別光影;他們還想趕過照相機,照相沒有顏色而他們有。他們只用原色;所畫的畫近看但見一處處的顏色塊兒,在相當的距離看,才看出光影分明的全境界。他們的看法是迅速的綜合的,所以不重「本色」(人物固有的顏色,隨光影而變化),不重細節。摩奈以風景畫著於世;他不但是印象派,並且是露天畫派(Pleinairiste)。露天畫派反對畫室裡的畫,因為都帶著那黑影子;露天裡就沒有這種影子。這個畫院裡有摩奈八幅頂大的畫,太大了,只好嵌在牆上。畫院只有兩間屋子,每幅畫就是一堵牆,畫的是荷花在水裡。摩奈歡喜用藍色,這幾幅畫也是如此。規模大,氣魄厚,汪汪欲溢的池水,疏疏密密的亂荷,有些像在樹蔭下,有些像在太陽裡。據內行說,這些畫的章法,簡直前無古人。

  【①今譯名為:莫奈。】

  羅丹博物院在左岸。大戰後羅丹的東西才收集在這裡;已完成的不少,也有些未完成的。有群像,單像,胸像;有石膏仿本。還有畫稿,塑稿。還有羅丹的遺物。羅丹是十九世紀雕刻大師;或稱他為自然派,或稱他為浪漫派。他有匠人的手藝,詩人的胸襟;他借雕刻來表現自己的情感。取材是不平常的,手法也是不平常的。常人以為美的,他覺得已無用武之地;他專找常人以為醜的,甚至於借重性交的姿勢。又因為求表現的充分,不得不誇飾與變形。所以他的東西乍一看覺得「怪」,不是玩藝兒。從前的雕刻講究光潔,正是「裁縫不露針線跡」的道理;而浪漫派藝術家恰相反,故意要顯出筆觸或刀痕,讓人看見他們在工作中情感激動的光景。羅丹也常如此。他們又多喜歡用塑法,因為泥隨意些,那凸凸凹凹的地方,那大塊兒小條兒,都可以看得清楚。

  克呂尼館(Cluny)收藏羅馬與中世紀的遺物頗多,也在左岸。羅馬時代執政的宮在這兒。後來法蘭族諸王也住在這宮裡。十五世紀的時候,宮毀了,克呂尼寺僧改建現在這所房子,作他們的下院,是「後期戈昔」與「文藝復興」的混合式。法國王族來到巴黎,在館裡暫住過的,也很有些人。這所房子後來又歸了一個考古家。他搜集了好些古董;死後由政府收買,並添湊成一萬件。畫,雕刻,木刻,金銀器,織物,中世紀上等家具,瓷器,玻璃器,應有盡有。房子還保存著原來的樣子。入門就如活在幾百年前的世界裡,再加上陳列的零碎的東西,觸鼻子滿是古氣。與這個館毗連著的是羅馬時代的浴室,原分冷浴熱浴等,現在只看見些殘門斷柱(也有原在巴黎別處的),寂寞地安排著。浴室外是園子,樹間草上也散佈著古代及中世紀巴黎建築的一鱗一爪,其中「聖處女門」最秀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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