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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2)


  鐵塔在巴黎西頭,塞納河東岸,高約一千英尺,算是世界上最高的塔。工程艱難浩大,建築師名愛非爾(Eiffel),也稱為愛非爾塔。全塔用鐵骨造成,如網狀,空處多於實處,輕便靈巧,亭亭直上,頗有戈昔式的餘風。塔基占地十七畝,分三層。頭層離地一百八十六英尺,二層三百七十七英尺,三層九百二十四英尺,連頂九百八十四英尺。頭二層有「咖啡」,酒館及小攤兒等。電梯步梯都有,電梯分上下兩廂,一廂載直上直下的客人,一廂載在頭層停留的客人。最上層卻非用電梯不可。那梯口常常擁擠不堪。壁上貼著「小心扒手」的標語,收票人等嘴裡還不住地唱道,「小心呀!」這一段兒走得可慢極,大約也是「小心」吧。最上層只有賣紀念品的攤兒和一些問心機。這種問心機歐洲各遊戲場中常見;是些小鐵箱,一箱管一事。放一個錢進去,便可得到回答;回答若干條是印好的,指針所停止的地方就是專答你。也有用電話回答的。譬如你要問流年,便向流年箱內投進錢去。這實在是一種開心的玩意兒。這層還專設一信箱;寄的信上蓋鐵塔形郵戳,好讓親友們留作紀念。塔上最宜遠望,全巴黎都在眼下。但盡是密匝匝的房子,只覺應接不暇而無蒼茫之感。塔上滿綴著電燈,晚上便是種種廣告;在暗夜裡這種明妝倒值得一番領略。隔河是特羅卡代羅(Trocadéro)大廈,有道橋筆直地通著。這所大廈是為一八七八年的博覽會造的。中央圓形,圓窗圓頂,兩支高高的尖塔分列頂側;左右翼是新月形的長房。下面許多級臺階,階下一個大噴水池,也是圓的。大廈前是公園,鐵塔下也是的;一片空闊,一片綠。所以大廈遠看近看都顯出雄巍巍的。大廈的正廳可容五千人。它的大在橫裡;鐵塔的大在直裡。一橫一直,恰好稱得住。

  歌劇院在右岸的鬧市中。門牆是威尼斯式,已經烏暗暗的,走近前細看,才見出上面精美的雕飾。下層一排七座門,門間都安著些小雕像。其中羅特的《舞群》,最有血有肉,有情有力。羅特是寫實派作家,所以如此。但因為太生動了,當時有些人還見不慣;一八六九年這些雕像揭幕的時候,一個宗教狂的人,趁夜裡悄悄地向這群像上倒了一瓶墨水。這件事傳開了,然而羅特卻因此成了一派。院裡的樓梯以宏麗著名。全用大理石,又白,又滑,又寬;欄杆是低低兒的。加上羅馬式圓拱門,一對對愛翁匿克式石柱,雕像上的電燈燭,真是堆花簇錦一般。那一片電燈光像海,又像月,照著你緩緩走上梯去。幕間休息的時候,大家都離開座兒各處走。這兒休息的時間特別長,法國人樂意趁這閒工夫在劇院裡散散步,談談話,來一點吃的喝的。休息室裡散步的人最多。這是一間頂長頂高的大廳,華麗的燈光淡淡地佈滿了一屋子。一邊是成排的落地長窗,一邊是幾座高大的門;牆上略略有些裝飾,地下鋪著毯子。屋裡空落落的,客人穿梭般來往。太太小姐們大多穿著各色各樣的晚服,露著脖子和膀子。「衣香鬢影」,這裡才真夠味兒。歌劇院是國家的,只演古典的歌劇,間或也演隊舞(Ballet),總是堂皇富麗的玩藝兒。

  國葬院在左岸。原是巴黎護城神聖也奈韋夫(St.Geneviéve)的教堂;大革命後,一般思想崇拜神聖不如崇拜偉人了,於是改為這個;後來又改回去兩次,一八五五年才算定了。伏爾泰,盧梭,雨果,左拉,都葬在這裡。院中很為寬宏,高大的圓拱門,架著些圓頂,都是羅馬式。頂上都有裝飾的圖案和畫。中央的穹隆頂高二百七十二英尺,可以上去。院中壁上畫著法國與巴黎的歷史故事,名筆頗多。沙畹(Puvisde Chavannes,十九世紀)的便不少。其中《聖也奈韋夫俯視著巴黎城)一幅,正是月圓人靜的深夜,聖還獨對著油盞火;她似乎有些倦了,慢慢踱出來,憑欄遠望,全巴黎城在她保護之下安睡了;瞧她那慈祥和藹一往情深的樣子。聖也奈韋夫于五世紀初年,生在離巴黎二十四裡的囊台兒村(Nanterre)裡。幼時聽聖也曼講道,深為感悟。聖也曼也說她根器好,著實勉勵了一番。後來她到巴黎,盡力於救濟事業。五世紀中葉,匈奴將來侵巴黎,全城震驚。她力勸人民鎮靜,依賴神明,頗能教人相信。匈奴到底也沒有成。以後巴黎真經兵亂,她於救濟事業加倍努力。她活了九十歲。晚年倡議在巴黎給聖彼得與聖保羅修一座教堂。動工的第二年,她就死了。等教堂落成,卻發見她已葬在裡頭;此外還有許多奇異的傳說。因此這座教堂只好作為奉祀她的了。這座教堂便是現在的國葬院。院的門牆是希臘式,三角楣下,一排哥林斯式的石柱。院旁有聖愛的昂堂,不大。現在是聖也奈韋夫埋灰之所。祭壇前的石刻花屏極華美,是十六世紀的東西。

  左岸還有傷兵養老院。其中兵甲館,收藏廢棄的武器及戰利品。有一間滿懸著三色旗,屋頂上正懸著,兩壁上斜插著,一面挨一面的。屋子很長,一進去但覺千層百層鮮明的彩色,靜靜地交映著。院有穹隆頂,高三百四十英尺,直徑八十六英尺,造於十七世紀中,優美莊嚴,勝於國葬院的。頂下原是一個教堂,拿破崙墓就在這裡。堂外有寬大的臺階兒,有多力克式與哥林斯式石柱。進門最叫你舒服的是那屋裡的光。那是從染色玻璃窗射下來的淡淡的金光,軟得像一股水。堂中央一個窖,圓的,深二十英尺,直徑三十六英尺,花崗石柩居中,十二座雕像環繞著,代表拿破崙重要的戰功;像間分六列插著五十四面旗子,是他的戰利品。堂正面是祭壇;周圍許多龕堂,埋著王公貴人。一律圓拱門;地上嵌花紋,窖中也這樣。拿破崙死在聖海侖島,遺囑願望將骨灰安頓在塞納河旁,他所深愛的法國人民中間。待他死後十九年,一八四零,這願望才達到了。

  塞納河裡有兩個小洲,小到不容易覺出。西頭的叫城洲,洲上兩所教堂是巴黎的名跡。洲東的聖母堂更為煊赫。堂成於十二世紀,中間經過許多變遷,到十九世紀中葉重修,才有現在的樣子。這是「裝飾的戈昔式」建築的最好的代表。正面朝西,分三層。下層三座尖拱門。這種門很深,門圈兒是一棱套著一棱的,越望裡越小;棱間與門上雕著許多大像小像,都是《聖經》中的人物。中層是窗子,兩邊的尖拱形,分雕著亞當夏娃像;中央的渾圓形,雕著「聖處女」像。上層是欄幹。最上兩座鐘樓,各高二百二十七英尺;兩樓間露出後面尖塔的尖兒,一個伶俐瘦勁的身影。這座塔是勒丟克(Viellet ie Duc,十九世紀)所造,比鐘樓還高五十八英尺;但從正面看,像一般高似的,這正是建築師的妙用。朝南還有一個旁門,雕飾也繁密得很。從背後看,左右兩排支牆(Buttress)像一對對的翅膀,作飛起的勢子。支牆上雖也有些裝飾,卻不為裝飾而有。原來戈昔式的房子高,窗子大,牆的力量支不住那些石頭的拱頂,因此非從牆外想法不可。支牆便是這樣來的。這是戈昔式的致命傷;許多戈昔式建築容易記毀,正是為此。堂裡滿是彩繪的高玻璃窗子,陰森森的,只看見石柱子,尖拱門,肋骨似的屋頂。中間神堂,兩邊四排廊路,周圍三十七間龕堂,像另自成個世界。堂中的講壇與管風琴都是名手所作。歌隊座與牧師座上的動植物木刻,也以精工著。戈昔式教堂裡雕繪最繁;其中取材於教堂所在地的花果的尤多。所雕繪的大抵以近真為主。這種一半為裝飾,一半也為教導,讓那些不識字的人多知道些事物,作用和百科全書差不多。堂中有寶庫,收藏歷來珍貴的東西,如金龕,金十字架之類,燦爛耀眼。拿破崙於一八零四年在這兒加冕,那時穿的長袍也陳列在這個庫裡。北鐘樓許人上去,可以看見牆角上石刻的妖獸,奇醜怕人,俯視著下方,據說是吐溜水的。雨果寫過《巴黎聖母堂》一部小說,所敘是四百年前的情形,有些還和現在一樣。

  聖龕堂在洲西頭,是全巴黎戈昔式建築中之最美麗者。羅斯金更說是「北歐洲最珍貴的一所戈昔式」。在一二三八那一年,「聖路易」王聽說君士坦丁皇帝包爾溫將「棘冠」押給威尼斯商人,無力取贖,「棘冠」已歸商人們所有,急得什麼似的。他要將這件無價之寶收回,便異想天開地在猶太人身上加了一種「苛捐雜稅」。過了一年,「棘冠」果然弄回來,還得了些別的小寶貝,如「真十字架」的片段等等。他這一樂非同小可,命令某建築師造一所教堂供奉這些寶物;要造得好,配得上。一二四五年起手,三年落成。名建築家勒丟克說,「這所教堂內容如此複雜,花樣如此繁多,活兒如此利落,材料如此美麗,真想不出在那樣短的時期裡如何成功的。」這樣兩個龕堂,一上一下,都是金碧輝煌的。下堂尖拱重疊,縱橫交互;中央拱抵而闊,所以地方並不大而極有開朗之勢。堂中原供的「聖處女」像,傳說靈跡甚多。上堂卻高多了,有彩繪的玻璃窗子十五堵;窗下沿牆有龕,低得可憐相。柱上相間地安著十二使徒像;有兩尊很古老,別的都是近世仿作。玻璃繪畫似乎與戈昔藝術分不開;十三世紀後者最盛,前者也最盛。畫法用許多顏色玻璃拼合而成,相連處以鉛焊之,再用鐵條夾住。著色有濃淡之別。淡色所以使日光柔和縹緲。但濃色的多,大概用深藍作地子,加上點兒黃白與寶石紅,取其襯托鮮明。這種窗子也兼有裝飾與教導的好處;所畫或為幾何圖案,或為人物故事。還有一堵「玫瑰窗」,是象徵「聖處女」的;畫是圓形,花紋都從中心分出。據說這堵窗是玫瑰窗中最親切有味的,因為它的溫暖的顏色比別的更接近看的人。但這種感想東方人不會有。這龕堂有一座金色的尖塔,是勒丟克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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