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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4)


  上面說的都是「大頭天話」,現在要說些小玩意兒,新新耳目,所謂能放能收也。我曾說書籍可作心的旅行的嚮導,現在就談讀書吧。周作人先生說他目下只想無事時喝點茶,讀點新書。喝茶我是無可無不可,讀新書卻很高興!讀新書有如幼時看西洋景,一頁一頁都有活鮮鮮的意思;又如到一個新地方,見一個新朋友。讀新出版的雜誌,也正是如此,或者更鬧熱些。讀新書如吃時鮮鰣魚,讀新雜誌如到惠羅公司去看新到的貨色。我還喜歡讀冷僻的書。冷僻的書因為冷僻的緣故,在我覺著和新書一樣;仿佛旁人都不熟悉,只我有此眼福,便高興了。我之所以喜歡搜閱各種筆記,就是這個緣故。尺牘,日記等,也是我所愛讀的;因為原是隨隨便便,老老實實地寫來,不露咬牙切齒的樣子,便更加親切,不知不覺將人招了入內。同樣的理由,我愛讀野史和逸事;在它們裡,我見著活潑潑的真實的人。——它們所記,雖只一言一動之微,卻包蘊著全個的性格;最要緊的,包蘊著與眾不同的趣味。舊有的《世說新語》,新出的《歐美逸話》,都曾給我滿足。我又愛讀遊記;這也是窮措大替代旅行之一法,從前的雅人叫做「臥遊」的便是。從遊記裡,至少可以「知道」些異域的風土人情;好一些,還可以培養些異域的情調。前年在溫州師範學校圖書館中,翻看《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的目錄,裡面全(?)是遊記,雖然已是過時貨,卻頗引起我的嚮往之誠。「這許多好東西喲!」盡這般地想著;但終於沒有勇氣去借來細看,真是很可恨的!後來《徐霞客遊記》石印出版,我的朋友買了一部,我又欲讀不能!近頃《南洋旅行漫記》和《山野掇拾》出來了,我便趕緊買得,復仇似地讀完,這才舒服了。我因為好奇,看報看雜誌,也有特別的脾氣。看報我總是先看封面廣告的。一面是要找些新書,一面是要找些新聞;廣告裡的新聞,雖然是不正式的,或者算不得新聞,也未可知,但都是第一身第二身的,有時比第三身的正文還值得注意呢。譬如那回中華制糖公司董事的互訐,我看得真是熱鬧煞了!又如「印送安士全書」的廣告,「讀報至此,請念三聲阿彌陀佛」的廣告,真是「好聰明的糊塗法子」!看雜誌我是先查補白,好尋著些輕鬆而雋永的東西:或名人的趣語,或當世的珍聞,零金碎玉,更見異彩!——請看「二千年前玉門關外一封情書」,「時新旦角戲」等標題①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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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都是《我們的六月》中補白的標題。

  我不是曾恭維看報麼?假如要參加種種趣味的聚會,那也非看報不可。譬如前一兩星期,報上登著世界短跑家要在上海試跑;我若在上海,一定要去看看跑是如何短法?又如本月十六日上海北四川路有洋狗展覽會,說有四百頭之多;想到那高低不齊的個兒,松密互映,純駁爭輝的毛片,或嚶嚶或嗚嗚或汪汪的吠聲,我也極願意去的。又我記得在《上海七日刊》(?)上見過一幅法國兒童同樂會的攝影。攝影中濟濟一堂的滿是兒童——這其間自然還有些抱著的母親,領著的父親,但不過二三人,容我用了四捨五入法,將他們略去吧。那前面的幾個,豐腴圓潤的龐兒,覆額的短髮,精赤的小腿,我現在還記著呢。最可笑的,高高的房子,塞滿了這些兒童,還空著大半截,大半截;若塞滿了我們,空氣一定是沒有那麼舒服的,便宜了空氣了!這種聚會不用說是極使我高興的!只是我便在上海,也未必能去;說來可恨恨!這裡卻要引起我別的感慨,我不說了。此外如音樂會,繪畫展覽會,我都樂於赴會的。四年前秋天的一個晚上,我曾到上海市政廳去聽「中西音樂大會」;那幾支廣東小調唱得真入神,靡靡是靡靡到了極點,令人歡喜讚歎!而歌者隱身幕內,不露一絲色相,尤動人無窮之思!繪畫展覽會,我在北京,上海也曾看過幾回。但都像走馬看花似的,不能自知冷暖——我真是太外行了,只好慢慢來吧。我卻最愛看跳舞。五六年前的正月初三的夜裡,我看了一個意大利女子的跳舞:黃昏的電燈光映著她裸露的微紅的兩臂,和游泳衣似的粉紅的舞裝;那腰真軟得可憐,和麥粉搓成的一般。她兩手擎著小小的鈸,錢孔裡拖著深紅布的提頭;她舞時兩臂不住地向各方扇動,兩足不住地來往跳躍,鈸聲便不住地清脆地響著——她舞得如飛一樣,全身的曲線真是瞬息萬變,轉轉不窮,如閃電吐舌,如星星眨眼;使人目眩心搖,不能自主。我看過了,恍然若失!從此我便喜歡跳舞。前年暑假時,我到上海,剛碰著卡爾登影戲院開演跳舞片的末一晚,我沒有能去一看。次日寫信去「特煩」,卻如泥牛入海;至今引為憾事!我在北京讀書時,又頗愛聽舊戲;因為究竟是「外江」人,更愛聽旦角戲,尤愛聽尚小雲的戲,——但你別疑猜,我卻不曾用這支筆去捧過誰。我並不懂戲詞,甚至連情節也不甚仔細,只愛那宛轉淒涼的音調和楚楚可憐的情韻。我在理論上也左袒新戲,但那時的北京實在沒有可稱為新戲的新戲給我看;我的心也就漸漸冷了。南歸以後,新戲固然和北京是「一丘之貉」,舊戲也就每況愈下,毫無足觀。我也看過一回機關戲,但只足以廣見聞,無深長的趣味可言。直到去年,上海戲劇協社演《少奶奶的翁子》,朋友們都說頗有些意思——在所曾寓目的新戲中,這是得未曾有的。又實驗劇社演《葡萄仙子》,也極負時譽;黎明輝女士所唱「可憐的秋香」一句,真是膾炙人口——便是不曾看過這戲的我,聽人說了此句,也會有「一種薄醉似的感覺,超乎平常所謂舒適以上」①。——《少奶奶的扇子》,我也還無一面之緣——真非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不可!上海的朋友們又常向我稱述影戲;但我之於影戲,還是「豬八戒吃人參果」②呢!也只好慢慢來吧。說起先施公司,我總想起惠羅公司。我常在報紙的後幅看見他家的廣告,滿幅畫著新貨色的圖樣,真是日本書店裡所謂「誘惑狀」③了。我想若常去看看新貨色,也是一樂。最好能讓我自由地鑒賞地看一回;心愛的也不一定買來,只須多多地,重重地看上幾眼,便可權當佔有了——朋友有新東西的時候,我常常把玩不肯釋手,便是這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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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葉聖陶《淚的徘徊》中。
  ②食而不知其味也。
  ③即新到書籍廣告。

  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無本錢去開先施公司,則還有個經濟的辦法,我現在正用著呢。不過這種辦法,便是開先施公司,也可同時採用的;因為我們原希望「多多益善」呀。現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沒有繪畫展覽會;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冊右一冊的攝影集,畫片集①,也可使我的眼睛飽餐一頓。我看見「群羊」②,在那淡遠的曠原中,披著乳一樣白,絲一樣軟的羽衣的小東西,真和浮在淺淺的夢裡的仙女一般。我看見「夕雲」③,地上是疏疏的樹木,偃蹇欹側作勢,仿佛和天上的亂雲負固似的;那雲是層層疊疊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使我覺得天是這樣厚,這樣厚的!我看見「五月雨」④,是那般濛濛密密的一片,三個模糊的日本女子,正各張著有一道白圈兒的紙傘,在臺階上走著,走上一個什麼壇去呢;那邊還有兩個人,卻只剩了影兒!

  我看見「現在與未來」⑤;這是一個人坐著,左手托著一個骷髏,兩眼凝視著,右手正支頤默想著。這還是攝影呢,畫片更是美不勝收了!彌愛的《晚禱》是世界的名作,不用說了。

  意大利Gino的名畫《跳舞》⑥,滿是躍著的腿兒,牽著的臂兒,並著的臉兒;紅的,黃的,白的,藍的,黑的,一片片地飛舞著——那邊還攢動著無數的頭呢。是夜的繁華喲!是肉的薰蒸喲!還有日本中澤弘光的《夕潮》⑦:紅紅的落照輕輕地塗在玲瓏的水閣上;閣之前淺藍的潮裡,佇立著白衣編發的少女,伴著兩隻夭矯的白鶴;她們因水光的映射,這時都微微地藍了;她只扭轉頭凝視那斜陽的顏色。又椎塚豬知雄的《花》⑧,三個樣式不同,花色互異的精巧的瓶子,分插著紅白各色的,大的小的鮮花,都豐豐滿滿的。另有一個細長的和一個荸薺樣的瓶子,放在三個大瓶之前和之間;一高一矮,甚是別致,也都插著鮮花,只一瓶是小朵的,一瓶是大朵的。我說的已多了——還有圖案畫,有時帶著野蠻人和兒童的風味,也是我所愛的。書籍中的插畫,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麼書裡有一幅畫,顯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裡面,那是很偉大的——正如我在靈隱寺的高深的大殿裡一般。而房龍《人類的故事》中的插畫,尤其別有心思,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畫的天地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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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攝影集,畫片集中的作品,都是複製的。
  ②見《大風集》。
  ③《夕雲》,見日本寫真雜誌Camera第1卷,1921年版。
  ④《五月雨》,見日本寫真雜誌Camera第1卷1921年版。
  ⑤見日本《寫真界》6卷6號。
  ⑥《東方》19卷3號。
  ⑦平和紀念東京博覽會美術館出品。
  ⑧日本第八回「二科展覽會」出品。

  我所在的地方,也沒有音樂會。幸而有留聲機,機片裡中外歌曲乃至國語唱歌都有;我的雙耳尚不至大寂寞的。我或向人借來自開自聽,或到別人寓處去聽,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約借留聲機,借畫片,借書,總還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錢一樣,要看人家臉孔的(雖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時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自然,自己的油有時也當大大方方地被別人揩的。關於留聲機,北平有零賣一法。一個人背了話匣子(即留聲機)和唱片,沿街叫賣;若要買的,就喊他進屋裡,讓他開唱幾片,照定價給他銅子——唱完了,他仍舊將那話匣子等用藍布包起,背了出門去。我們做學生時,每當冬夜無聊,常常破費幾個銅子,買他幾曲聽聽:雖然沒有佳片,卻也算消寒之一法。聽說南方也有做這項生意的人。——我所在的地方,寧波是其一。寧波S中學現有無線電話收音機,我很想去聽聽大陸報館的音樂。這比留聲機又好了!不但聲音更是親切,且花樣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道裡計呢!除此以外,朋友們的簫聲與笛韻,也是很可過癮的;但這看似易得而實難,因為好手甚少。我從前有一位朋友,吹簫極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懷!現在他從外國回來,我們久不見面,也未寫信,不知他還能來一點兒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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