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論雅俗共賞 | 上頁 下頁
禪家的語言


  我們知道禪家是「離言說」的,他們要將嘴掛在牆上。但是禪家卻最能夠活用語言。正像道家以及後來的清談家一樣,他們都否定語言,可是都能識得語言的彈性,把握著,運用著,達成他們的活潑無礙的說教。不過道家以及清談家只說到「得意忘言」,「言不盡意」,還只是部分的否定語言,禪家卻徹底的否定了它。《古尊宿語錄》卷二記百丈懷海禪師答僧問「祖宗密語」說:

  無有密語,如來無有秘密藏。但有語句,盡屬法之塵垢。但有語句,盡屬煩惱邊收。但有語句,盡屬不了義教。但有語句,盡不許也,了義教俱非也。更討什麼密語!

  這裡完全否定了語句,可是同卷又記著他的話:

  但是一切言教只如治病,為病不同,藥亦不同。所以有時說有佛,有時說無佛。實語治病,病若得瘥,個個是實語,病若不瘥,個個是虛妄語。實語是虛妄語,生見故。虛妄是實語,斷眾生顛倒故。為病是虛妄,只有虛妄藥相治。

  又說:

  世間譬喻是順喻,不了義教是順喻。了義教是逆喻,舍頭目髓腦是逆喻,如今不愛佛菩提等法是逆喻。

  虛實順逆卻都是活用語言。否定是站在語言的高頭,活用是站在語言的中間;層次不同,說不到矛盾。明白了這個道理,才知道如何活用語言。

  北平《世間解》月刊第五期上有顧隨先生的《揣龠錄》,第五節題為《不是不是》,中間提到「如何是(達摩)祖師西來意」一問,提到許多答語,說只是些「不是,不是!」這確是一語道著,斬斷葛藤。但是「不是,不是!」也有各色各樣。顧先生提到趙州和尚,這裡且看看他的一手。《古尊宿語錄》卷十三記學人問他:

  問:「如何是趙州一句?」
  師云:「半句也無。」
  學云:「豈無和尚在?」
  師云:「老僧不是一句。」

  卷十四又記:

  問:「如何是一句?」
  師云:「道什麼?」
  問:「如何是一句?」
  師云:「兩句。」

  同卷還有:

  問:「如何是目前一句?」
  師云:「老僧不如你!」

  這都是在否定「一句」,「一句」「密語」。第一個答語,否定自明。第二次答「兩句」,「兩句」不是「一句」,牛頭不對馬嘴,還是個否定。第三個答語似乎更不相干,卻在說:不知道,沒有「目前一句」,你要,你自己悟去。

  同樣,他否定了「祖師西來意」那問語。同書卷十三記學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云:「庭前柏樹子。」

  卷十四記著同一問語:

  師云:「床腳是。」

  云:「莫便是也無?」(就是這個嗎?)

  師云:「是即脫取去。」(是就拿下帶了去。)

  還有一次答話:

  師云:「東壁上掛葫蘆,多少時也!」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祖師西來意」是不可說的。這裡卻說了,說得很具體。但是「柏樹子」,「床腳」,「葫蘆」,這些用來指點的眼前景物,可以說都和「西來意」了不相干,所謂「逆喻」,是用肯定來否定,說了還跟沒有說一樣。但是同卷又記著:

  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
  師云:「有。」
  云:「幾時成佛?」
  師云:「待虛空落地。」
  云:「虛空幾時落地?」
  師云:「待柏樹子成佛。」

  既是「虛空」,何能「落地」?這句話否定了它自己,現在我們稱為無意義的話。「待柏樹子成佛」是兜圈子,也等於沒有說,我們稱為丐詞。這些也都是用肯定來否定的。但是柏樹子有佛性,前面那些答話就又不是了不相干了。這正是活用,我們稱為多義的話。

  同卷緊接著的一段:

  問:「如何是西來意?」
  師云:「因什麼向院裡罵老僧!」
  云:「學人有何過?」
  師云:「老僧不能就院裡罵得闍黎。」

  (闍黎=師)

  又記著:

  問:「如何是西來意?」
  師云:「板齒生毛。」

  這裡前兩句答話也是了不相干,但是不是眼前有的景物,而是眼前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是沒有,是否定。但是「罵老僧」,「罵闍黎」就是不認得僧,不認得師,因而這一問也就是不認得祖師。這也是兩面兒話,或說是兩可的話。末一句答話說板牙上長毛,也是沒有的事,並且是不可能的事;「西來意」是不可能說的。同卷還有兩句答話:

  師云:「如你不喚作祖師,意猶未在。」

  這是說沒有「祖師」,也沒有「意」。

  師云:「什麼處得者消息來!」

  意思是跟上句一樣。這都是直接否定了問句,比較簡單好懂。顧先生說「庭前柏樹子」一句「流傳宇宙,震鑠古今」,就因為那答話裡是個常物,卻出乎常情,卻又不出乎禪家「無多子」的常理。這需要活潑無礙的運用想像,活潑無礙的運用語言這就是所謂「機鋒」。「機鋒」也有路數,本文各例可見一斑。

  《世間解》月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