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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時代的文藝


  剛才主席說過,「五四」是「人的發現」,但「五四」同時也是「青年的發現」與「現代的發現」。在「五四」以前,是老人才有權威,現在卻要年青才行,像我這樣頭髮白了的人是不行了,現代的發現則是要把握住現在。「五四」時代的文藝我想分三方面來說。

  第一,是從新文體到白話文,新文體是清末時代的新生文體,代表人物有梁啟超和胡適之,主張推翻桐城派和文選派的文體,八股更要推翻,新文體是要應用到報紙上,要使瞭解的人更多。要通俗化,對象是讀書人和受新教育的青年,也就是開通民智。梁啟超的文章確曾收到了大的效果,民國以後《新青年》出版,胡適之與陳獨秀提倡白話文學,白話的來源,除舊小說之外,我看還有當時的講演,講演對語言的幫助很大;再有一種是與傳統有關的語錄,語錄是宋代學家講授時的筆錄。舊小說中的話是像說書人的話,因為來自民間,表現出受壓迫的情緒,都帶有自嘲的口訣式的,以致樂為目的的滑稽,或說是侍候人的口氣。到今天說大鼓的還要說「侍候您一段」,語錄便是沒有「侍候人的氣息」的白話,影響很大。白話文學後來受歐化影響,又生變化,但白話文學確是經過「五四」才廣泛展開來的。

  第二,談文學改良與文學革命。「五四」在民國八年,新文學運動在民國六年,應從民國六年說起,胡適之寫了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則提倡文學革命,胡適之說過他的主張是溫和的,如無陳的激烈運動,白話不會開展得這麼快。其內容用胡適之自己的話說是「文字解放」「文體解放」,八不主義中有三不是「不要言之無物」,「不做無病呻吟」,「不避俗語俗字」,這是用當時的言語來表達出來的。用今天的話說便是屬￿人民的,因為有一點須要說明,中國白話由來已久,胡適之在白話文學史中的意見是正確的,唐朝以後士與民之間的對流很大,宋以後,民間的東西如小說戲劇都抬起頭來,白話便開始於人民要表現自己的東西。陳獨秀的主張,是用國民文學反對貴族文學,用寫實文學反對古典文學,用社會文學反對山陵文學;國民便是人民,社會文學是人民的文學,寫實文學是用人民的語言,所以總括一句,便是「人民文學」。因為時代的不同,那時候不能說的這麼乾脆,但也已經很乾脆了。

  第三要說到魯迅先生,有了理論,還要有創作,就是「拿出證據來」。他的第一部創作便是《狂人日記》,裡面提到禮教與孩子,那時的批評,說它是「用寫實的手法表現了象徵的意義」,「吃人的禮教」。這句話在今天聽來平常,當時卻如洪水猛獸,說這句話的便是狂人,今天不是狂人也要說這樣的話,足見是進步了。禮教怎麼吃人的?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強淩弱,大吃小,強者大者便是封建社會裡的統治階級,「士」也是統治階級的一部分。並非純是勢利,被吃的人便是村人,就是農民,所以批評《狂人日記》者說「發現了村人的性格」,村人便是封建社會下被壓迫被損害的一群。胡適之說過,一個人是爸爸的兒子,爺爺的孫子,又是兒子的爸爸,上下夾攻,沒有辦法,如果有了七八個孩子,慢說現在,就在「五四」時候也毫無辦法。《狂人日記》裡喊出「救救孩子!」並且要打倒孔家店,「孔家店」便是當時給「封建社會」的代名詞,魯迅便是肩起閘門放出孩子去的。他當時雖認為希望不多,但希望總是有的,他就用藝術方法表現了出來,要怎樣救救孩子呢?就是說兩位先生,一位是德先生,一位是賽先生,到今天也仍然如此,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五四時代的文藝。

  1947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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