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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詩雜記


  民國十年和葉聖陶同在杭州教書。有一晚,談起新詩之盛,覺得該有人出來選汰一下,印一本詩選,作一般年輕創作家的榜樣。我們理想的人,是周啟明先生。那時新詩已有兩種選本,一是《新詩選》,一是《分類白話詩選》(一名《新詩五百首》),但我們都不知道。這回選詩,承趙家璧先生覓寄,方才得見。這兩種選本,大約只是雜湊而成,說不上「選」字;難怪當時沒人提及。十一年八月,北社的《新詩年選》出版,就像樣得多了。書中專選民八的詩;每篇注明出處,並時有評語按語。按語只署「編者」,評語卻有粟如、溟冷、愚庵三個名字。據胡適之先生評《草兒》文,愚庵當是康白情先生(文中引康先生評他的詩「自具一種有以異乎人的美」,即《年選》裡愚庵評語)。

  《年選》後有《一九一九年詩壇略紀》,署名「編者」,其中有云:

  戊戌以來,文學革命的呼聲漸起。至胡適登高一呼,四遠響應,而新詩在文學上的正統以立。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可不是麼?

  又云:

  最初自誓要作白話詩的是胡適,在一九一六年,當時還不成什麼體裁。第一首散文詩而具備新詩的美德的是沈尹默的《月夜》,在一九一七年。繼而周作人隨劉複作散文詩之後而作《小河》,新詩乃正式成立。最初登載新詩的雜誌是《新青年》。《新潮》、《每週評論》繼之。及到五四運動以後,新詩便風行於海內外的報章雜誌了。

  所記尚翔實。《月夜》見《新青年》四卷一號,詩云:

  霜風呼呼的吹著,

  月光明明的照著,

  我和一株頂高的樹並排立著,

  卻沒有靠著。

  愚庵評「其妙處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但是我吟味不出。第三行也許說自己的渺小,第四行就不明白。若說的是遺世獨立之概,未免不充分——況且只有四行詩,要表現兩個主要意思也難。因此這回沒有選這首詩。——《年選》所錄,在當時算謹嚴的:他們有時還刪節原作。

  《年選》以後的新詩選本,還有《時代新聲》,那是在民十七了。編者盧冀野先生論新詩的普遍缺點有六:一,不講求音節,二,無章法,三,不選擇字句,四,格式單調,五,材料枯窘,六,修辭摻雜。又說他所謂「新聲」的標準云:

  求其成誦,求其動人,有情感,有想像,有美之形式,蛻化詩之沉著處,詞之空靈處,曲之委婉處,以至歌謠鼓詞彈詞,有可取處,無不采其精華。

  這可算得舊詩為體,新詩為用了。這時候新詩已冷落下來,以後便沒有選本了;聖陶和我理想的周啟明先生也終於不曾動手。

  這回《新文學大系》的詩選,會輪到我,實在出乎意外。從前雖然也寫過一些詩,民十五《詩鐫》出來後,早就洗了手了。鄭振鐸兄大約因為我曾教過文學研究的功課吧,卻讓趙家璧先生非將這件事放在我手裡不可;甚至說找個人多多幫些忙也成。我想幫忙更是纏夾,還是硬著頭皮自己動起手來試試看。本來想春假里弄出些眉目的,可是春假真是一眨眼就過去了;直挨到暑假,兩隻手又來了個「化學燒」,動不得,耽誤了十多天。真正起手在七月半;八月十三日全稿成,經過約一個月。

  《大系》樣本裡需要一點編選感想,又要像片。時間很匆促,便草草將「感想」寫出,卻未謄清;想著只是排印罷了,想不到會作鋅版的。不用說,我的手稿最糟,添注塗改,樣樣有。像片沒有最近單照的,起初未寄;後來也終於寄了,民國十九年的。像片裡那條領帶早已破了,眼鏡也已換了三年整了。「感想」裡先說早期新詩理勝於情的多,形式是自由的,所謂「自然的音節」。次說:

  我們現在編選第一期的詩,大半由於歷史的興趣:我們要看看我們啟蒙期詩人努力的痕跡。他們怎樣從舊鐐銬裡解放出來,怎樣學習新語言,怎樣尋找新世界。

  只是「歷史的興趣」而已,說不上什麼榜樣了。複次說:

  為了表現時代起見,我們只能選錄那些多多少少有點兒新東西的詩。

  「新東西」,新材料也是的,新看法也是的,新說法也是的;總之,是舊詩裡沒有的,至少不大有的。動手的時候並不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假如不曾作到相當地步,那是力不從心,無可奈何的。——最先也是最後的鼓勵,是四月間南方來的一封信。那信是一位寫過詩的人寫的。他送詩集給我,和我商量選錄的事;他似乎很看重選詩的工作,這是可感謝的。

  原先擬的規模大得多。想著有集子的都得看;期刊中《小說月報》、《創造季刊》、《週報月刊》、《詩》、《每週評論》、《星期評論》、《晨報副刊》、《時事新報·學燈》、《民國日報·覺悟》,也都想看。那時生怕最早的《晨報副刊》得不著,我愛那上面聖陶北行時念家的兩首小詩親切有味。聖陶本來有這副刊,在上海時讓我弄散失了;雖是十五年前的事,想起來還怪可惜的。《覺悟》在北平也很難得,自己倒有一份,卻塵封在白馬湖一間屋頂上。很想借此南行,將那一箱破書取回來;但路費太大,又不能教出版家認帳,只算胡思亂想罷了。《每週評論》我原也有,不知那一年給誰借走了,一直沒回來。暑中去看周啟明先生,他卻有一份全的;他說適之先生也有一份。第三份大約就找不出了。我的《星期評論》也在南方,但前年在冷攤上買著了半份,還可對付著。

  清華大學圖書館收的新詩集真不少,我全借了出來。又查《開明》上載過的詩蠹所作新詩集目錄和別人所補的,加上開明版《全國出版物總目錄》裡所載的;凡清華未收各集,都想買來看看。但是看見周啟明先生的時候,他說他選散文,不能遍讀各刊物;他想那麼辦非得一年,至少一年。那天周先生借給我許多新詩集;又答允借《每週評論》、《晨報副刊》,——自己拿不了,說定派人去取。但是回來一核計,照我原擬的規模,至少也得三五個月,那顯然不成。況且詩集怕也搜不齊;《覺悟》雖由趙家璧先生代借了一些,但太少。——趙先生寄的《玄廬文存》、《新詩選》、《分類白話詩選》,卻是我未見過的書。《新詩選》我沒有用,別的都用了。有了《新詩年選》和《分類白話詩選》,《新青年》、《新潮》和《少年中國》裡沒有集子的作者,如沈尹默先生等,便不致遺漏了;像《三弦》等詩,是不該遺漏的。憑著這兩本書和我那「新文學綱要」的破講義,我變更了計劃。

  我決定用我那破講義作底子,擴大範圍,憑主觀選出若干集子來看,期刊卻只用《詩》月刊和《晨報詩鐫》。這麼著大刀闊斧一來,《詩集》才選成了;要不然的話,咳,等著瞧吧!就這麼著,那一兩本手邊沒有的新詩集,買起來也夠彆扭的。譬如于賡虞先生的《骷髏上的薔薇》,我托了兩家書店,自己也走了幾處;好容易一家書店才在景山書社找著了,據說只有這一本了。所好者新書店不敲竹槓,雖然孤本,還只賣原價,兩毛來錢——大約按新書說,這種孤本,不打折扣賣出,就算賺了吧,最奇怪的,新月版《志摩的詩》也買不著!但更奇怪的,我教新文學研究,怎麼會連這本書也沒有呢?其實我有;現代評論社版我也有,可是借的別人的,長久不還,便歸自己了。這兩本書卻讓一個人先後借去;後來問起他,直搖頭笑著說「沒借」。他書是丟了,事情是忘了,只有搖頭和笑是確實的。按現代版那本說,算是「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按新月版那本說,只好算是「人弓人得」了。但是我要用是真的,還虧聞一多兄在他的「書桌」上找到了一本;我原想看看它與現代版的文字異同。但一看,一樣,滿一樣;自己笑自己,真是白費事。還有邵洵美先生的《天堂與五月》,到底沒有找著。趙家璧先生來信說上海也沒有。清華有,丟了。我托李健吾先生問過沈從文先生,同時自己寫信去;他寫過「我們怎樣去讀新詩」,該有這本書,我想——有是有的,可是,早讓誰拿走了。所好的《花一般的罪惡》裡還存著《天堂與五月》的詩。這樣選出了三十一家,五十種集子(也有看而未選的);連兩種期刊裡所錄的,共五十九家,詩四百〇八首。

  這兩種期刊裡,《晨報詩鐫》人人知道,不用說;《詩》月刊怕早被人忘了。這是劉延陵、俞平伯、聖陶和我幾個人辦的;承左舜生先生的幫助,中華書局給我們印行。那時大約也銷到一千外。劉夢葦和馮文炳(廢名)二位先生都投過稿。幾個人裡最熱心的是延陵,他費的心思和工夫最多。這刊物原用「中國新詩社」名義,時在民國十一年,後來改為「文學研究會刊物之一」,因為我們四個人都是文學研究會會員。刊物辦到七期為止;結束的情形卻記不甚清了。從周啟明先生《論小詩》一文,和這刊物裡,我注意了何植三先生。他《農家的草紫》中的小詩,別有風味,我說是小詩裡我最愛的。

  這回選詩,採取編年辦法,詳細條例另見。略感困難的是各家集中不但不一定編年排列,並且有全不記年月的。這裡頗用了些工夫作小小的考證;也許小題大做,我卻只是行其心之所安吧了。《大系》各集例有導言,我先寫的是詩話。為的是自己對於詩學判斷力還不足,多引些別人,也許妥當些。寫導言的時候,怕空話多,不敢放手,只寫了五千來字就打住,但要說的已盡於此,並無遺憾。這其間參考了些舊材料;其中也有自己《論新詩》一文,看看辭繁意少,真有悔其少作之意。也有「草川未雨」的《中國新詩壇的昨日今日和明日》,那麼厚一本書,我卻用不上隻字。倒是Poetry雜誌中Acton論中國現代詩文中有些評徐志摩先生的話很好。說也湊巧,林庚先生將那本雜誌送給王了一先生,王先生借給我,就用上了。——這回所選的詩,也有作家已經刪去的。如適之先生的《一念》,雖然淺顯,卻清新可愛,舊詩裡沒這種,他雖刪,我卻選了。

  1935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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