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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並序


  陸侃如《孔雀東南飛考證》(《古代詩史》附錄之二,見《國學月報》3)

  第一,我們應該知道序文「漢末建安中」一語,只能證明焦仲卿是漢末的人,他們夫婦殉情是漢末的事,但不能證明這篇長詩是漢末的作品。

  第二,序文中有一個很大的破綻。焦仲卿是「廬江府小吏」,這是序文中告訴我們的,就詩中的敘事看來,他的確是廬江的土著。建安時的廬江,據李兆洛、楊守敬們的考證,即在今江西北部及安徽西南部。但後來他們夫婦殉情後,「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爾雅》云:「華山為西嶽」,在陝西中部。請問鄱陽湖邊的焦仲卿夫婦,為何不遠千里而葬于西嶽華山呢?

  我們要解釋這個不通,便要連想到《清樂》中二十五篇的《華山畿》,而《孔雀東南飛》的真時代也連帶的發現了。《樂府詩集》卷四十六引《古今樂錄》云云,這件哀怨的故事,在五六世紀時是很普遍的,《華山畿》的神女塚也許變成殉情者的葬地的公名,故《孔雀東南飛》的作者敘述仲卿夫婦合葬時,便用了一個眼前的典故。這一點便明明白白的指示我們說,《孔雀東南飛》是作于《華山畿》以後的。(按此說吳兆宜《玉台新詠》注中已舉之)

  第三,此詩帶著南北朝人的口吻太多了,例如,「其日馬牛嘶,新婦入青廬」。什麼是「青廬」?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禮異」云云,「青廬」之為北朝結婚特別名詞,還有一個旁證,《北史》卷八《齊本紀》下云云,「青廬」之名,便是《孔雀東南飛》非漢詩的鐵證。

  第四,(詩中)所謂(龍子幡)也是南朝的風尚。《宋書》卷七十四《臧質傳》云云,還有宋代的樂府,可做旁證,《襄陽樂》第二首云云。這不又是《孔雀東南飛》非漢詩的鐵證嗎?

  第五,(梁任公疑心《孔雀東南飛》是六朝的詩,間接受著《佛本行贊》的影響)長篇的敘事詩,如《孔雀東南飛》之類,在中國的確是鳳毛麟角。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中國詩人不能瞭解敘事詩的性質。例如蘇軾便很看不起《長恨歌》,怪他「費數百言而後成」,「寸步不移,猶恐失之,以為劣于杜甫的《哀江頭》」。(司馬光《迂叟詩話》)然而佛本《行經》及《佛所行贊》。(均在《大藏經》雜部)便是「寸步不移,猶恐失之」的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亦然,他描寫服飾及敘述談話,都非常詳盡,為古代詩歌裡所沒有的。這一點,我不能不說是印度詩人的影響。假使沒有寶雲與無讖的介紹,《孔雀東南飛》也許到現在還未出世呢!更不用說漢代了。

  《孔雀東南飛》究竟作於何時呢?

  華山神女塚為宋少帝時事,少帝於西曆四二三年即位,翌年去位。《孔雀東南飛》之產生,大約不能在此時以前。

  至於最遲的限度,自然是《玉台新詠》,《玉台》大約作于(陳)後主時。(考證從略;「大唐新語謂作于梁簡文帝晚年」)徐陵死於後主至德元年,即西曆五八三年,《孔雀東南飛》既(始)載於《玉台》內,必不能在此年以後。(節錄)

  胡適《白話文學史》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之作,是在佛教盛行於中國以前。

  第一,《孔雀東南飛》全文沒有一點佛教思想的影響的痕跡。凡是外來的宗教輸入,他的幾個基本教義的流行必定遠在他的文學形式發生影響之前。《孔雀東南飛》寫的是一件生離死別的大悲劇。如果真是作於佛教盛行以後,至少應該有「來生」、「輪回」、「往生」一類的希望。然而此詩寫焦仲卿夫婦的離別,寫焦仲卿別他的母親,都是中國舊宗教裡的見解。

  第二,《佛所行贊》,《普曜經》等等長篇故事譯出之後,並不曾發生多大的影響。

  本篇末段有「合葬華山旁」的話,所以陸先生便連想到樂府裡《華山畿》二十五篇。陸先生的結論是很可疑的。南徐州治在現今的丹徒縣,雲陽在現今的丹陽縣,華山大約即是丹陽縣南的花山,今屬高淳縣。雲陽可以有華山,何以見得廬江不能有華山呢?兩處的華山大概都是本地的小地名,與西嶽華山全無關係,兩華山彼此也可以完全沒有關係。故根據《華山畿》的神話來證明《孔雀東南飛》的年代,怕不可能罷?

  劉大白《孔雀東南飛》的時代問題(二)(《黎明》十六期)我疑心《孔雀東南飛》中的華山,就是皖山。查漢末所置的廬江郡治,在現在安徽潛山縣北面的皖城,《通志》說:「灊(同潛)山西北,一曰皖山,又曰天柱山。漢武帝南巡狩,禮灊之天柱山以代南嶽,故一稱霍嶽。皖,霍,衡,(霍山因為代南嶽的緣故,也名衡山)華,都是一聲之轉,所以漢末的廬江人,也許呼皖山為華山」。也許原文本作皖山,或霍山,而後來傳寫,訛為華山。

  張為騏《論〈孔雀東南飛〉致胡適之先生》(《現代評論》一六五期:)與「神女塚」相關的是丹徒的華山,縣誌云:「華山在城東六十三裡,即《樂府》所謂《華山畿》者。上有『神女塚』。」

  「青廬」不過如今日北方喜事人家的「搭棚」,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未必是「北朝結婚時的特別名詞」。

  《論〈孔雀東南飛〉致胡適之先生》:引《世說新語·假譎》篇記魏武故事,亦用「青廬」之名。

  陸先生又用「四角龍子幡」,說這是南朝的風尚。陸先生所舉的材料都不能證實「龍子幡」為以前所無。況且「青廬」若是北朝異俗,「龍子幡」又是南朝風尚,那麼,在那南北分隔的五六世紀,何以南朝風尚與北朝異禮會同時出於一篇詩裡呢?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的創作大概去那個故事本身的年代不遠。(大概在建安以後不遠,約當三世紀的中葉)但我深信這篇故事詩流傳在民間,經過三百多年之久(二三〇—五五〇)方才收在《玉台新詠》裡,方才有最後的寫定。其間自然經過了無數民眾的增減修削,滾上了不少的「本地風光」(如「青廬」、「龍子幡」之類),吸收了不少的無名詩人的天才與風格,終於變成一篇不朽的傑作。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這自然是民歌的起頭。漢朝樂府的「瑟調歌」,有《豔歌何嘗行》,《樂府詩集》載其辭云: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五五,羅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五裡一反顧,六裡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這豈但是文字上的偶合嗎?曹丕採取此歌的大意,改為長短句,作為《臨高臺》的一部分。而本辭仍舊流傳在民間,「雙白鵠」已訛成「孔雀」了,但「東南飛」仍保存「從西北來」的原意。民間歌辭靠口唱相傳,字句的訛錯是免不了的。但「母題」依舊保留不變。這個「母題」恰合焦仲卿夫婦的故事,故編《孔雀東南飛》的民間詩人,遂用這一隻歌作引子。(按《采菽堂古詩選》雲,「五裡一徘徊用《豔歌何嘗行》語,興彼此顧戀之情」)最初的引子必不止這十個字,大概至少像這個樣子: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流傳日久,這段開篇因為是當日人人知道的曲子,遂被縮短只剩開頭兩句了。又久而久之,這只古歌雖然還存在樂府裡,而在民間卻被那篇更偉大的長故事詩吞沒了,故徐陵選《孔雀東南飛》全詩時,開篇的一段也只有這十個字。然而這十個字,使我們知道焦仲卿妻的故事詩的創作,大概在《雙白鵠》的古歌還流傳在民間但已訛成《孔雀東南飛》的時候;其時代自然在建安之後,但去焦仲卿故事發生之後必不很遠。

  我的大疑難是,如果《孔雀東南飛》作於三世紀,何以魏晉宋齊的文學批評家都不提起這一篇傑作呢?其實這也不難解釋。《孔雀東南飛》在當日實在是一篇白話的長篇民歌,質樸之中,夾著不少土氣,至今還顯出不少的鄙俚字句。因為太質樸了,不容易得當時文人的欣賞。兩漢的樂府歌辭,要等到建安時代,方才得著曹氏父子的提倡。魏晉南北朝的樂府歌辭,要等到陳隋之際,方才得著充分的賞識。故《孔雀東南飛》不見稱于劉勰、鐘嶸;不見收于《文選》,直到六世紀下半徐陵編《玉台新詠》始被採錄,並不算是很可怪的事。(節錄)

  胡適《跋張騏為論〈孔雀東南飛〉》(《現代評論》一六五期:)「《玉台新詠》明明說此詩是『古詩』。徐陵生於梁初天監六年(五〇七)死于陳末(五五六)。此詩若是齊梁(四七九—五五六)詩,何以徐陵要追稱為『古詩』呢?」

  《〈孔雀東南飛〉的時代問題》:(二)詳盡地描寫衣飾之類和敘述談話,古代詩歌辭賦中,未嘗沒有,如《陌上桑》的描寫羅敷,辛延年《羽林郎》底描寫胡姬;(均見本卷)又毛詩《衛風·碩人》底描寫莊薑,《鄘風·君子偕老》底描寫不知名的衛夫人,有人說是宣薑。《楚辭·九歌》湘夫人底描寫湘夫人神宮;至於《招魂》,《大招》,更是連章疊節地儘量描寫宮室、玩好、女色、音樂、歌舞、飲食之類,而漢代辭賦中各種描寫和敘述、談話,也是很詳盡的。還有,繁欽《定情詩》(見本卷)又是何等「寸步不移,猶恐失之」?(節錄)

  《詩鏡總論》 《焦仲卿詩》有數病大略繁絮不能舉要,病一;粗醜不能出詞,病二;頹頓不能整格,病三。尤可舉者,情詞之訛謬也。如云:「妾不堪驅使,——及時相遣歸」,此是何人所道?觀上言「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斯言似出婦口,則非矣。當「縣令遣媒來」也,「阿女含淚答,——徐徐更謂之。」而其母之謝媒,亦曰,「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則知女之有志,而母固未之強也。及其兄悵然,蘭芝既能死誓,何不更申前說大義拒之?而雲,「蘭芝仰頭答——那得自任專?」意當時情事,斷不如是。詩之不能宛述備陳,亦明矣。至於府君訂婚,阿母戒日!歸之為計,當有深裁:或密語以寄情,或留物以示意;不則慷慨激烈,指膚發以自將;不則紆鬱悲思,遺飲食於不事。乃雲,「左手持刀尺,——晚成單羅衫」其亦何情作此也!「晻晻日欲暝,——躡履相逢迎。」當是時,婦何意而出門?夫何緣而偶值?詩之未當情又明矣。其後府吏與母永訣,回身入房,此時不知幾為徘徊,幾為惋憤,而詩之情色,甚是草草。此其不能從容攄寫又甚矣。

  或曰:詩,虛境也,安得與紀事同論?夫虛實異致,其要於當情則一也。漢樂府《孤兒行》,事至瑣矣,而言之甚詳。傅玄《秦女休行》,其事甚奇,而寫之不失尺寸。夫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未有事離而情合者也。

  《古詩源》 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長詩也。淋淋漓漓,反反復複,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音面目,豈非化工之筆!

  長篇詩若平平敘去,恐無色澤;中間須點染華縟,五色陸離,使讀者心目俱炫,如篇中新婦出門時「妾有繡羅襦」一段,太守擇日後「青雀白鵠舫」一段是也。

  作詩貴剪裁。入手若敘兩家家世,末段若敘兩家如何悲慟,豈不冘慢拖遝?故竟以一二語了之。極長詩中具有翦裁也。

  別小姑一段,悲愴之中,複極溫厚,風人之旨,固應爾耳。唐人(顧況)《棄婦篇》直用其語雲,「憶我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別小姑去,小姑如我長。」下忽接二語雲,「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輕薄無餘味矣,故君子立言有則。

  「否泰如天地」一語,小人但慕富貴,不顧禮義。實有此口吻。

  「蒲葦」、「磐石」,即以新婦語誚之,樂府中每多此種章法。

  翁方綱曰:中間有於一氣用韻之中,插入二韻三韻,以見音節促迫者,又有上下互相插應者。……蓋古詞音律,(有)不可以後人五言常體概論者矣。

  《論詩經所錄全為樂歌(中)》 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卷四)說:「《焦仲卿妻》,又是樂府中之別體。意者如後之《數落山坡羊》,一人彈唱者乎?」這句話很可信。我們看《焦仲卿妻》詩中,如「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如「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如「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辭氣均與現在的大鼓書和彈詞相同;而縣君先來,太守繼至,視曆開書,吉日就在三天之內,以及聘物車馬的盛況,亦均富於唱詞中的故事性,末雲「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這種唱罷對於聽眾的丁寧的口氣,與今大鼓書中《單刀赴會》的結尾說「明公聽了這個段,凡事要忍心莫要高」是很相像的。

  《古詩選》 以理論之,此女情深矣。而禮義未至,婦之于姑,義無可絕,不以相遇之厚薄動也。觀此母非不愛子,豈故嫌婦。承順之間,必有未當者;織作之勤,乃粗跡耳。先意承志,事姑自有方,何可便以勞苦為足?母不先遣,而悍然請去,過矣。吾甚悲女之貞烈,有此至情,而未聞孝道也。曰「生小出野裡」,曰「汝是大家子」;詳女歸十餘日,而便許它人,則其家為小家可知。哀哉,此女不生於大家,而不聞孝道之微也。

  府吏良謹願,然不能諭婦以事姑,而但求母以留婦;不能慰母之心,而但知徇婦之愛。至於彼以死償,則此不得不以死報。後此之死,死於此女既亡之後,誠無可如何也。抑前此「刑於」之化,猶有未盡乎?

  論詩本不宜言理,然此有系於風化,故偶及之。作者但言女自請遣,直筆自見矣。

  《楊維楨焦仲婦並引》 舊序言仲廬江小吏,漢建安時人。古辭凡千七百言。念嫌其辭過冗而情不倫,複述此辭。

  劉氏有好女,十三能織素,十五能箜篌,十六通書數,十七為焦氏婦,得意焦氏夫,失意焦氏姑,阿母謂阿仲,「汝去爾婦,爾婦自專不受驅!東鄰有女如羅敷,吾與汝娶,如水與魚。」

  「阿仲孝母複愛妾,愛妾愛必割;母命不可違斯須,仲去婦,無七辜,為吾謝外姆,破鏡毋再合,斷弦當再續。(平聲)婦感仲區區,誓天日,不再家。(葉姑)君如磐石,妾如葦蒲:葦蒲繞石,石不為車。但苦親父亡;父亡有暴兄(葉),暴若豺與狼。迫我再事人,不得留母堂。脫我舊絲履,重作嫁衣裳;腰襪繡華襪,耳著明月鐺。團扇畫雙鸞,箜篌彈鳳凰。羞若市門倚,使我掩面不得藏。昨日縣令媒,雲有第三郎;今日府君媒,雲有第五郎。金鞍玉勒馬,青雀白鵠(平聲)舫:雜彩三百端,賚錢三萬鏹。(平聲)婦不得卻,懼違我暴兄(葉);甯違暴兄死,不違焦仲使意傷!矢我焦家一姓婦,不為他婦,食二家水漿!」

  開戶四無人,投身赴滄浪。焦仲聞之裂肝腸,掛身一在枯枝桑。兩家合葬廬水傍,暴姑悍,淚浪浪!

  王闓運《擬焦仲卿妻詩李青照妻墓下作》 (見《湘綺樓詩》第一卷及陳衍《近代詩鈔》第五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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