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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舊書·毛筆


  這幾個月,北平的報紙上除了戰事、殺人案、教育危機等等消息以外,舊書的危機也是一個熱鬧的新聞題目。此外,北平的文物,主要的是古建築,一向受人重視,政府設了一個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並且撥過幾回不算少的款項來修理這些文物。二月初,這個委員會還開了一次會議,決定為適應北平這個陪都的百年大計,請求政府「核發本年上半年經費」,並「加強管理使用文物建築,以維護古跡」。至於毛筆,多少年前教育部就規定學生作國文以及用國文回答考試題目,都得用毛筆。但是事實上學生用毛筆的時候很少,尤其是在大都市里。這個問題現在似乎還是懸案。在筆者看來,文物、舊書、毛筆,正是一套,都是些遺產、歷史、舊文化。主張保存這些東西的人,不免都帶些「思古之幽情」,一方面更不免多多少少有些「保存國粹」的意思。

  「保存國粹」現在好像已成了一句壞話,等於「抱殘守闕」,「食古不化」,「迷戀骸骨」,「讓死的拉住活的」。筆者也知道今天主張保存這些舊東西的人大多數是些五四時代的人物,不至於再有這種頑固的思想,並且筆者自己也多多少少分有他們的情感,自問也還不至於頑固到那地步。不過細心分析這種主張的理由,除了「思古之幽情」以外,似乎還只能說是「保存國粹」;因為這些東西是我們先民的優良的成績,所以才值得保存,也才會引起我們的思念。我們跟老輩不同的,應該是保存只是保存而止,讓這些東西像化石一樣,不再妄想它們復活起來。應該過去的總是要過去的,我們明白這個道理。

  關於撥用鉅款修理和油漆北平的古建築,有一家報紙上曾經有過微詞,好像說在這個戰亂和饑餓的時代,不該忙著辦這些事來粉飾太平。本來呢,若是真太平的話,這一番修飾也許還可以招攬些外國遊客,得些外匯來使用。現在這年頭,那輝煌的景象卻只是戰亂和饑餓的現實的一個強烈的對比,強烈的諷刺,的確叫人有些觸目驚心。這自然是功利的看法,可是這年頭無衣無食的人太多了,功利的看法也是自然的。不過話說回來,現在公家用錢,並沒有什麼通盤的計劃,這筆錢不用在這兒,大概也不會用在那些無衣無食的人的身上,並且也許還會用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那麼,用來保存古物就也還不算壞。若是真能通盤計劃,分別輕重,這種事大概是該緩辦的。筆者雖然也贊成保存古物,卻並無搶救的意思。照道理衣食足再來保存古物不算晚;萬一晚了也只好遺憾,衣食總是根本。筆者不同意過分的強調保存古物,過分的強調北平這個文化城,但是「加強管理使用文物建築,以維護古跡」,並不用多花錢,卻是對的。

  舊書的危機指的是木版書,特別是大部頭的。一年來舊書業大不景氣。有些鋪子將大部頭的木版書論斤的賣出去造還魂紙。這自然很可惜,並且有點兒慘。因此有些讀書人出來呼籲搶救。現在教育部已經撥了十億元收買這種舊書,搶救已經開始,自然很好。但是筆者要指出舊書的危機潛伏已經很久,並非突如其來。清末就通行石印本的古書,攜帶便利,價錢公道。這實在是舊書的危機的開始。但是當時石印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說是錯字多,固然,主要的還在缺少那古色古香。因此大人先生不屑照顧。不過究竟公道,便利,又不占書架的地位,一般讀書人,尤其青年,卻是樂意買的。民國以來又有了影印本,大部頭的如《四部叢刊》,底本差不多都是善本,影印不至於有錯字,也不缺少古色古香。這個影響舊書的買賣就更大。後來《四部叢刊》又有縮印本,古氣雖然較少,便利卻又加多。

  還有排印本的古書,如《四部備要》、《萬有文庫》等,也是方便公道。又如《國學基本叢書》,照有些石印本辦法,書中點了句,方便更大。抗戰前又有所謂「一折八扣書」,排印的錯誤並不太多,極便宜,大量流通,青年學生照顧的不少。比照抗戰期中的土紙本,這種一折八扣書現在已經成了好版了。現在的青年學生往往寧願要這種排印本,不要木刻本;他們要方便,不在乎那古色古香。買大部書的人既然可以買影印本或排印本,買單部書的人更多樂意買排印本或石印本,技術的革新就註定了舊書的沒落的運命!將來顯微影片本的書發達了,現在的影印本排印本大概也會沒落的罷?

  至於毛筆,命運似乎更壞。跟「水筆」相比,它的不便更其顯然。用毛筆就得用硯臺和墨,至少得用墨盒或墨船(上海有這東西,形如小船,不知叫什麼名字,用墨膏,裝在牙膏似的筒子裡,用時擠出),總不如水筆方便,又不能將筆掛在襟上或插在袋裡。更重要的,毛筆寫字比水筆慢得多,這是毛筆的致命傷。說到價錢,毛筆連上附屬品,再算上用的時期的短,並不見得比水筆便宜好多。好的舶來水筆自然很貴,但是好的毛筆也不賤,最近有人在北平戴月軒就看到定價一千多萬元的筆。自然,水筆需要外匯,就是本國做的,材料也得從外國買來,毛筆卻是國產;但是我們得努力讓水筆也變成國產才好。至於過去教育部規定學生用毛筆,似乎只著眼在「保存國粹」或「本位文化」上;學生可並不理會這一套,用水筆的反而越來越多。現代生活需要水筆,勢有必至,理有固然,「本位文化」的空名字是抵擋不住的。毛筆應該保存,讓少數的書畫家去保存就夠了,勉強大家都來用,是行不通的。至於現在學生寫的字不好,那是沒有認真訓練的原故,跟不用毛筆無關。學生的字,清楚整齊就算好,用水筆和毛筆都一樣。

  學生不愛講究寫字,也不愛讀古文古書——雖然有購買排印本古書的,可是並不太多。他們的功課多,事情忙,不能夠領略書法的藝術,甚至連寫字的作用都忽略了,只圖快,寫得不清不楚的叫人認不真。古文古書因為文字難,不好懂,他們也覺著不值得費那麼多功夫去讀。根本上還是由於他們已經不重視歷史和舊文化。這也是必經的過程,我們無須驚歎。不過我們得讓青年人寫字做到清楚整齊的地步,滿足寫字的基本作用,一方面得努力好好的編出些言文對照詳細注解的古書,讓青年人讀。歷史和舊文化,我們應該批判的接受,作為創造新文化的素材的一部,一筆抹煞是不對的。其實青年人也並非真的一筆抹煞古文古書,只看《古文觀止》已經有了八種言文對照本,《唐詩三百首》已經有了三種(雖然只各有一種比較好),就知道這種書的需要還是很大——而買主大概還是青年人多。所以我們應該知道努力的方向。至於書法的藝術和古文古書的專門研究,留給有興趣的少數人好了,這種人大學或獨立學院裡是應該培養的。

  連帶著想到了國畫和平劇的改良,這兩種工作現在都有人在努力。日前一位青年同事和我談到這兩個問題,他覺得國畫和平劇都已經有了充分的發展,成了定型,用不著改良,也無從改良;勉強去改良,恐怕只會出現一些不今不古不新不舊的東西,結果未必良好。他覺得民間藝術本來幼稚,沒有得著發展,我們倒也許可以促進它們的發展;像國畫和平劇已經到了最高峰,是該下降,該過去的時候了,拉著它們恐怕是終於吃力不討好的。照筆者的意見,我們的新文化新藝術的創造,得批判的採取舊文化舊藝術,士大夫的和民間的都用得著,外國的也用得著,但是得以這個時代和這個國家為主。改良恐怕不免讓舊時代拉著,走不遠,也許壓根兒走不動也未可知。還是另起爐灶的好,舊料卻可以選擇了用。

  應該過去的總是要過去的。

  1948年3月12、13日作。

  (原載1948年3月31日《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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