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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國語教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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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北平各報有中央社訊一節: 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主任委員魏建功,就三十餘年來國語教育推行情形,對記者談:民國二年蔡元培任教育總長,鑒於新文化運動語體文亟須提倡,即開始組織國語推行機構。國語之推行,實際甚為簡單,而教育行政負責者不予協助,以致困難重重,國語推行運動似已呈藕斷絲連之態。實則國語推行,即在厲行注音符號。贊助有力之國語推行運動者,多為文學方面人物。我國尚無專門從事語文辦理國語教育者。現在國語推行人士皆在四十歲以上,後繼者寥寥。政府應切實注意之,否則臺灣之國語推行,今後十年的工作幹部就成問題。 魏先生這一節簡短的談話,充分的敘述了冷落的國語推行的現狀。 魏先生說的三十年來的國語教育,是專就民國成立以來說的。若是追溯淵源應該從清末說起。那時的字母運動和白話運動是民國以來國語運動的搖籃。那時的目標是開通民智。字母運動是用拼音字母替代漢字,讓一般不識字的民眾容易學,容易用。白話運動是編印白話書報給一般識得一些漢字的民眾看,讓他們得到一些新的知識。前者是清除文盲,後者專開通民智,自然,清除文盲也為的開通民智,那時也印行了好些字母拼音的讀物。這兩種運動都以一般未受教育或受過很少教育的民眾為對象,字母和白話都只是為他們的方便,並非根本的改革文字。那時所謂上等人還是用著漢字和文言,認為當然。再說這兩種運動都不曾強調讀音的統一;他們注重的只是識字和閱讀。 民國以來的國語運動可大大的不同。他們首先注重國音的統一,制出了注音字母,現在改稱「注音符號」,後來又將北平話定為標準語。新文學運動接著「五四」運動,這才強調國語體文,將小學和初中的國文科改為國語科。後來又有廢除漢字運動,又制出了國語羅馬字,就是注音符號第二式,現在改稱「譯音符號」。注音字母和國語羅馬字,標準語,國語科,都是教育部定的。究竟是民國了,這種國語運動不再分別上等人和下層民眾,總算國民待遇,一視同仁。三十年來語體文的發展蒸蒸日上,成績最好。魏先生說「贊助有力之國語推行運動者,多為文學方面人物」,大概就是偏重語體文的成績一項而言。其次是注音符號第一式的施用,也在相當的進展。早年有過一個國語講習所,講習的主要就是北平話和注音字母。這字母也曾用來印過《國音字典》、《字彙》和一些書報。抗戰前並已有了注音漢字和注音漢字印的小學教科書。抗戰後印刷條件艱難,注音漢字的教科書辦不到了,但還有注音小報在後方繼續的苦撐著。 《國音字典》、《國音常用字匯》以及別的字典裡除用第一式符號外,兼用第二式注音。但是第二式制定得晚,又不能配合漢字的形體,所以施用的機會少得多。加上帶有政治性的拉丁化或新文字運動,使教育當局有了戒心,他們只將這第二式幹擱著,後來才改為「譯音符號」,限於譯音用;注音字母也早改為「符號」,專作注音用。這些都是表示反對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一方面拉丁化運動者,卻稱國語羅馬字和注音字母所表示的國語為「官僚國語」。本來定一個地方的話為標準語,反對的就不少;他們主張以普通話為標準語。第一次的《國音字典》裡的國音就是照這個標準定的。後來才改用北平話,以為這才是自然的標準,不是勉強湊合的普通話。改定以後反對的還是很多。江浙人總說國語沒有入聲,那幾個捲舌音也徒然教孩子們吃苦頭。抗戰後到了西南,西南的中小學裡教學注音符號的似乎極少。我曾參加過成都市小學教師暑期講習會。講過一回注音符號,聽眾似乎全不接頭,並且毫無興趣。這大概是注音符號還沒有經教育當局推行到四川的原故。一方面西南官話跟北平也近些,說起來夠清楚的,他們也不忙學國語。再說北平話定作標準語是在北平建都時代。首都改到南京以後,大家似乎忙著別的,還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上。將來若注意到了,會不會像目下討論建都問題這樣熱烈的爭執呢?這是很難預測的。 我個人倒是贊成國語有一個自然的標準。自己是蘇北人,卻贊成將北平話作為標準語。一來因為北平是文化城,二來因為北平話的詞匯差不多都寫得出,三來因為北平話已經作為標準語多年,雖然還沒有「俗成」,「約定」總算「約定」的了。標準語只是標準,「藍青官話」也罷,「二八京腔」也罷,只要向著這個標準走就成。特別是孩子們向著這個標準走就成。以後交通應該越來越便利,孩子們聽國語的機會多,學起來不會難。成人自然難些,但是有個自然的標準,總比那形形色色的或只在字典裡而並不上口的普通話好捉摸些。就算是國音鄉調,甚至鄉音國調,也總可以幫助大家瞭解些。因此我贊成北平師範學院這回設國語專修科,多培植些「專門從事語文辦理國語教育」的人才。這些人該能說純粹的國語,還得有文學的修養,這才能成為活的自然的標準。他們將來散到各地去服務,標準語就更不難學習了。但是除此以外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該快些恢復注音漢字的教科書,如能多有注音漢字的書報更好。 廢除漢字在日本還很困難,在中國恐怕更難。我所以主張先行施用注音漢字。聯合國文教會議這回建議「全世界聯合清除文盲」,我們的國語教育也該以清除文盲為首務。現在講清除文盲,跟清末講開通民智態度不同,但需要還是一樣迫切,也許更迫切些。清除文盲要教他們容易識字,注音漢字該可以幫忙他們識字。說起識字,又來了一個問題,也在國語教育項下。標準語得有標準音,還得有標準字。這些年注意國民教育的人,有些在研究漢字的基本字彙。戰前商務印書館印行的莊澤宣先生編輯的《基本字彙》,綜合九家研究的結果,共五千二百六十九字。照最近陸殿揚先生發表的意見(《文訊》新六號,《關於字彙問題》),「宜以二千五百字為度」。這種基本字彙將常用的漢字統計出來,減輕學習的負擔,自然很好。但是統計的時候不能只注意單字,還該注意單字合成的詞匯,才能切用。有了這種基本字彙,還得注意字形的劃一,這就是陸先生所謂標準字。 陸先生指出漢字形體的分歧和重複,妨害學習很大。這種分歧和重複如任其自然演變,就會越來越多,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從前歷代常要規定正體字,教人民遵用;應國家考試的如不遵用,就是犯規,往往因此不准參加考試。這倒不是妄作威福,而是為了公眾的方便,也就是所謂「約定俗成」。記得魏建功先生在教育部召集的一個會議裡曾經建議整理漢字形體,搜羅所有漢字的各種形體,編輯成書,同時定出各個漢字的通用形體,也就是標準字。但是這種大規模的工作,需要相當多的人力財力和時間,一時不容易著手。也許還得先有些簡易的辦法來應急,這種得「專門從事語文」的人共同研究才成。還有,王了一先生也曾強調標準漢字,雖然他沒有提出「標準字」這名稱。陸先生是主張「整理國字,使之合理化,科學化,統一化,正確化,非從速厘訂標準字不可」。有了標準字和基本字彙相輔而行,漢字的學習該比從前減少困難很多,清除文盲才可以加速的進展。同時還得根據標準字的基本字彙編輯國民讀物,供一般應用。這種讀物似乎不一定要用舊形式,只要淺近清楚就好。目下一般小店員和工人讀報的已不少,報紙的文體大部分不是舊形式,他們也能夠並且有興趣的念下去。他們,尤其是年輕的,也願意學些新花樣,並不是一味戀著老古董的。 北平《時報》,194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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