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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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父親終究不會騙我。當進東山師範時,他對我說,省城有合適的學堂可投考的時,一定送我出省,決不叫我在「東山」讀滿五年。 我於四月初複出省城投考清華學校。同伴有一個從堂兄弟名秉仁的,考清華的經過也在「脫了軌道的星球」裡面略述過了。這裡不再加贅說。因為提學司把複試延期至那年的冬期,我不能久等,在九月初,便考入高等巡警學校了。 一般的學校的管學官是提學使。但是高等巡警學校卻是屬民政部管轄,故管學官是巡警道,——今日的省會公安局長。屬學部的學堂的學生們都說,高等巡警學校畢業後等於往日的佐雜,沒有科名的獎勵,至高等學堂優級師範、法政學堂等,都有獎勵舉人的希望的。 我以才滿十七歲的青年來進高等巡警學堂,確是不甚適當的。但是除此之外,別無學校可就的了。 在高等巡警學堂所習的學科更加是面目一新。除了粗淺的英文和算術之外,天天都在課堂裡抄黑板。這是因為第一講義的印刷來不及,第二在學生們之間,方言不同。最初有幾位教授來上課要求學生筆記,他們都說廣州話,外府的學生,——特別是我們從東江來的潮梅學生,便要求先生們用正音教授。廣州的學生說,學堂設在省會,應當用省城話。外府的學生說,學堂是國立的,應當用全國通用的正音。雖有些廣州教授是會說正音的,但也不甚好,大部分的廣州教授都不會說官話。結果他們唯有叫我們在教室裡每小時抄三黑板的講義。 我們有談海的法學通論,陳融的大清律例(陳先生不稱大清律例,而稱為現行刑律),葉夏聲的刑法,譚燮堯的行政法(全抄日本某法學博士的),章叔通的大清會典(講義是黎慶恩編的)。此外英文、算術由湖南的羅君毅擔任,體操由一個滿人名玉珂擔任。 在中國人教授之外,尚有一位日本教授,姓大脅,名菊次郎。他教授我們級裡的國家學。他第一次上課,帶著一個姓黃的通譯同來,最先介紹他是東京帝國大學出身的法學士,其次教訓我們求學要如吃飯,必須先加充分的咀嚼,不可囫圇吞棗地吃下去,若不消化,反會生病的。他說有許多同學是徒逞暗誦文章,而不求理解科學的內容,結果是浪費了時間和精力。最後他演講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說。 對於這些法政科學,我一點也不發生興趣,並且還討厭先生們的講義編得太不通了。第一,句子拖得太長;第二,「的」字用得過多;第三,「場合」、「法人」、「引渡」、「勿論」等新詞句也穿插得太頻繁了。在當時「勞働」兩字仍然是非常新奇,並且對於「働」字也覺得討厭,以為「人傍」是無必要的。 更令我驚異的是譚燮堯先生的行政法。他把日本人的著作一字不改地抄了過來,講義裡有「北海道廳」,有「臺灣總督府」,有「遞信省」,有「大藏省」,有「樞密院」,有「元帥府」。假如在今天仍提出這樣的講義來叫學生們筆記,那末包管早給學生們打破了腦殼。的確,當時的譚先生太不該了,他應當在「行政法」之上冠以「日本」二字才對啊。 但是上了半年的課,我對於這些法政功課也居然發生興趣了,尤其是大脅氏的國家學和陳融氏的現行刑律。大脅氏對於教授很盡職。陳融氏之現行刑律講義確是用了一番苦心編成的。此外的教授,盡是剽竊日本人的著述,拿來換銀毫而已。 到了第二學期,即是可紀念的辛亥年春,在我們級中,又增加了統計學、監獄學、行政警察、司法警察、國際公法等科目,統計學由大脅氏擔任。監獄學由廖維勳氏擔任,在當時的廣州,氏有唯一的監獄學專家之稱,其餘的功課仍然是由那些住日本不久的在私立大學專門部混了二三年就回來的留學生擔任,把日本人的著作翻譯過來,叫我們筆記而已。記得有一位駱鴻翔先生,他擔任司法警察,是極和氣的先生。不過他什麼科學都可以教。他會教國際法,也會教刑法,他會教國法學,也會教民法。總之,凡是法政學科,他都能擔任。所以學生們替他起了一個綽名,——洛士利雜貨洋行。 這些學科對於我的影響,非常之大。讀者試想想,在當時的我,是一個初中程度尚未完備的,僅滿十七歲的青年,而跟著那班老童、老秀才、老廩生們在這間特別的學堂裡習法政科學,目的為什麼呢?想畢業後,在警界上謀一官半職而已。預算我二十歲,便可以來當一名維持社會安定秩序、保障人民生命財產的警官。其實同級之中尚有比我更年輕的,才從高小畢業出來獲獎了廩生的十五六歲的童年。 「二十歲成年了。該出來獨立求活了。」 這是在當時的一般的思想。過了二十歲仍要靠父親吃飯覺得是很可恥的一件事。我有時也碰著去年同考測量學校的朋友。他們都興高采烈有官費可靠,無須再累家中的老父了。回顧一下自己,每月仍須父親把他的汗血的一部分寄來給我,在省城鬼混,——進這樣徒有形式、內容腐敗的學校,而對於在故鄉的老父,還常常唱高調,且扯謊,每一反省,心裡便有說不出來的難過。 因有上述的情形,我求出路的心非常之急,巴不得把三年並作一年,快點畢業。按學校的章程,每級成績在前五名畢業的,可以入巡警道署當隨習科員,每月支薪壹百貳拾毫(即小洋十二元)。十二元,在當時的我們,是莫大的薪額啊。因為有這點希望,我對於校課頗為留心。不過望瞭望全級的同學,覺得他們個個都是可怕的勁敵,欲在八十人的同學中,競爭第五名以上的成績,恐怕不容易呢。 一面求學,一面在思索畢業後要怎樣地去活動。故在那時代只十七八歲的我,在精神上竟像三十歲前後的人了。 因為不能久等清華的複試,我才決意投考高警。當時父親尚未十分表示肯定,只是說,考上了時,再看。但進校之後,父親在家中又對人說,高警如何好如何好了。想到父親的這點苦心至今猶會使人垂淚。父親也很心急,希望我能早日出社會來服務,藉所得的報酬來幫他整理家事。他稱讚進高警之適當。因高警有三個條件合了他的意。第一是性質和法政專門部相似,不是普通的教練所那樣簡單,低級;第二是期限只需三年,而不收學費;第三是畢業後尚有「賜同七品小京官出身」的名譽。由今日的眼光看來,父親的思想確也有點腐敗。但他是那時代的秀才,對於功名還是表示崇仰,並且住在鄉間,很難和革命的思潮接觸。他只罵西太后不肯變法,不准立憲為失策。父親似乎贊成效法日本行君主立憲。不過他又秘密地為我們講釋過鄒容的《革命軍》。對於「槍指吾胸,刀加吾頸,吾敢曰滿人之虐待我」,亦曾拍桌對鄒容致敬。這是表明在封建崩潰期中,智識階級(intelligentsia)的徘徊,而沒有一定的見解,同時因敷衍生活而斬傷了進取的勇氣。 同級的同學有些怎樣的人物?在這裡也不妨分析一下吧。 滿州旗人…………………5% 候備佬子弟………………10% 高小畢業…………………50% 老童生……………………20% 廩秀班……………………5% 其他………………………10% 我是屬最後一項,舉凡從中學或其他學校退學出來的,及各地教練所的畢業生,亦歸入此類中。 最初,我當這些同學,在競爭試驗上,一定是我的勁敵,最少,他們的國文程度一定比我高,而法政各學科正是需要國文為補助的。故我心裡雖然想和他們競爭第五名以上的成績,但總有點膽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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