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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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因為有一位從堂兄在美國浸信會附設的學校裡讀書,父親像有所解悟了。他以為新學縱令如何的新,也新不過外國人。因為新學章程是從外國人那裡抄來的。於是父親決意送我們進美國教會所辦的學校了。 在官立中學未開辦之前,在城裡本有一所中國紳士和德國人合辦的學校,名叫「務本中西學堂」。這「中西」兩字是指學堂裡的課程是中西兼備的意思。後來德國教士們由「務本中西學堂」退出來,另辦一個「樂育中西學堂」。因此,美教會所辦的學校也取名「撾會中西學堂」,後改「廣益中西學堂」。 我於丙午年,即一九〇六年(亦即光緒三十二年)春,進了這家廣益中西學堂了。 教會的學校不收學費,只收三元的書籍費。教會在第一年發給我們的書籍有:(一)《新約全書》,(二)《讚美詩歌》,(三)《筆算數學》,(四)《地理問答》,(五)《Beginning English》。至國、經、史另請一位老廩生楊少嶼先生擔任,教本無定,由楊先生隨意選講,有時講四書,有時講古文析義,有時講《左傳》。各種木版古籍則由各人自備。 英文、算術、地理是由美國人教授,講授時間都堆到上半天。下半天差不多是無課可上,只有楊先生的講古書,也只消半個鐘頭就可了事。並且也沒有規定從那一點起至那一點止,馬馬虎虎。 響了十二點,兩三位白種人教師便都回家去了。我們住堂的學生,也各自生火,洗米,燒午飯吃。吃過了飯,便這裡一堆,那裡一堆,或捉迷藏,或說笑話,或尋「中,爾,乃,反,及」,真是亂七八糟,全校差不多是陷於無政府的狀態。和我們同住堂的,只有楊先生。他一來怕得罪了頑皮學生,二來他吃了飯是定規要睡一點半點鐘頭的午覺的。故他對於學生們的瞎鬧,唯有裝癡作聾,不過鬧得太厲害的時候,也不免要踏出房門首來說一聲: 「你們太嘈了!」或「你們太不成話了,等下我要告訴汲牧師罰你們啊!」 汲牧師(Rev. Giffin)在這個廣益中學是校長格。有些老成一點的學生也和湯先生一樣,要睡中覺。他們常打著呵欠,幫楊先生高聲地罵我們一班頑皮的學生。 楊先生是一位好人,不過脾氣大一點,多數學生都不歡喜上他的課。這有三大原因。第一是進了這個「中西」學校,一般學生都把全力傾注于英文和數學之上,而忽視國文了。第二因為楊先生沒有口才,只會照字義講解,沒有半點發揮,聲音又那般的低小,一點提不起精神。第三因為在學生中,國文程度參差不一,有的覺其過深,無能理解,有的又覺其太平凡了,沒有半點興趣。我那時在級裡,國文算學是在十名以上的。所以也常跟著那些大學生鬧起脾氣來不上楊先生的課。有時想躲,躲不及了時,只好在課堂門口站一站足,口裡不住地說「熱啊,熱啊」,表示我站在這裡涼一涼後,就會進來聽講。等到楊先生不注意的時候,我又溜了。還有些滑稽的高級學生,只是站在課堂外的簷廊下,一面搖蒲扇一面傾耳靜聽楊先生的講釋,聽了一會,又搖搖頭,歎歎氣。 天氣漸次進了炎夏的領域,我和幾個同學常走到學堂後面的小河裡去洗澡。有一天下午,我打著赤膊,只穿一條濕褲,水淋淋地走回學堂裡來。一踏進門,就看見楊先生已經睡好了中覺,高坐在堂上講學了。我在這瞬間,欲逃不可,欲進又不能了。讀者試想像一下,我當時的樣子也難怪楊先生要痛駡我了吧。他切著齒,伸出指頭來指點著我說: 「你真是無韁之馬!」 預想不到楊先生賜我以這樣的佳名。我要感謝他才對呢。嗣後,「無韁之馬」便成為我的綽號了。 楊先生雖然罵了我,但仍未能恢復他的信望。聽他的課的人,仍然是一天少一天,並且那班高級學生也贈了他一個綽名,「木版字典」。由此可以知道我們在那時代追求「西學」之熱烈。特別是英文,當時盡都以英文為至聖無上的科目,不分晝夜,都在朗誦英文。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也普遍了全校。張香濤宰相雖在提倡中學為主西學為輔,但我們一般同學的見解卻完全和他相反,視中學為臭蟲,為蝨子,為蚊蚋,為骷髏,為糞坑裡的爬蟲! 每星期只有五天功課。星期六是美國教師們的安息日,因為第二天的禮拜日,他們要傾全力於他們的主要工作,——宣教。 每天下午三點以後,汲牧師又會走來教我們練操,——徒手體操,蹴足球,及賽棒球。棒球在中國,不知何以這樣地不發達。中國之有棒球,恐怕是以二十五六年前的我們的學校為嚆矢吧。 這裡要補述一件事。即我的父親在這年也離開了廖屋崗,而當了汲牧師夫妻的中國文教師,每月薪金大洋六元,——在那時約當美金三元,——美國人固然刻薄,但和廖屋崗蒙塾的收入相較,似乎又勝一籌了。 到了三月裡,教我們的算術和地理的一位美國教師,——名惠文,即Whitman的譯名,——要歸國了,汲牧師便叫父親代了惠文的課。最初,我擔心父親擔不下來,但終究擔任下去了。後來我問父親,何以敢答汲牧師擔承這個責任。父親說,那些算術地理是至粗淺的功課。那班牧師們只知有宗教,——新舊約,對於普通科學也未見得有怎樣的深究。 因為父親每天要來學校上課了。我們又和在廖屋崗時一樣,每天仍然得著父親的指導。 第二第三兩年,學校搬進城市裡,校名也刪去「中西」兩個字,至於功課則和第一年差不多,只加上了簡陋的博物、格致(物理)等功課罷了。 第四年學校又遷回鄉間,靠近美國教士們的住宅,這固然是於他們比較便利,但主要的原因,還是學校設在城市裡,環境太壞了。 我們初進「廣益」時,有十幾個同級者,到第四年,只剩四個人了。汲牧師極希望我們領浸禮,做他們教會的信徒。但在鄉間,風俗習慣尚極純樸,都誤認一領了洗禮,便必須當一個禁欲主義者。所以不願在習慣上受種種束縛的人,都無決心加入教會。我們深信教會裡的信徒,盡是上帝的兒女,耶穌的友人。但在教會學校多念一年書,便發覺教會內部的虛偽,就連宣教師們的言行,也不能一一和聖經裡的教條一致。其他中國信徒再無用說了。 鄉中有一個姓何的泥水匠,年六十餘歲了。他每天要由早至晚激烈的工作,才可以獲得三角多錢的工銀。但這工銀的三分之二,要為鴉片而耗費,一般人都罵他不該抽大煙,他們並不原諒他所以每天能繼續勞動十一個小時,完全是靠抽大煙的力量。宣教士的夫人們和獨身的女宣教士們常深入農村去宣揚天道。到後來這個老何也居然常來教會裡聽教了,但我推他的來意,完全是想在教會裡或宣教師的住宅覓一個有永續性的工作,同時也過信這些洋人是過多洋錢所有者,一定能很慷慨地周濟貧民。他因為有這種種的幻想,便要求領洗禮了。其實他聽說教,尚不滿二星期呢。宣教師對他說,如要領洗禮,必先戒絕鴉片。老何答應不抽大煙了,但他繼續著吞煙泡子。因為他之抽大煙,有二十餘年的歷史了。只聽見牧師說抽鴉片是犯罪,沒有聽見他們說吞煙泡子也是犯罪。他所以很無邪地坐在教會裡,戴著老花眼鏡,一面低聲念新約,一面吞煙泡子。到後來,給美國宣教師發覺了,責備他不該還在吞煙泡子,更不該在上帝的面前吞煙泡子。 單吞煙泡子,已經不能滿足他的煙癮,常常周身軟痛,鼻涕交流,不住地打呵欠,他放棄了煙槍半個月以上了。但美國的宣教師對於他的職業,還沒有半點的表示,老何當然很失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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