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 一

  我的故鄉是廣東梅縣。在前清,稱為嘉應州。嘉應州是直隸州,轄有四縣。但它自身也直轄有相當面積的區域。辛亥革命後,改這直轄區域為縣區。故認真說來,嘉應州和梅縣是不能混稱的。因為現在的梅縣,在地域上說,只是從前的嘉應州的一小部分。這縣區再細分為三十六堡。

  在梅城的東門外,離城約三裡多路,有一所小小的鄉村,名叫三坑約,屬￿三十六堡中之一的東廂堡,我就是在這三坑約,——一個半鄉半市的村裡生長的。

  我所住的屋非常宏大,名叫留餘堂,是我的高祖所建造的。容積也很寬,有似一所兵營。至今凡屬我高祖系統的子孫,約三百餘人,都容納在這所破舊的老屋裡。這是在嶺南極平常的族聚而居的現象。

  在這家老屋的環近,無山無水,風景至為單調。並且氣候非常惡劣,在夏季是赤日當空,酷熱不堪,在冬季雖不見怎樣寒冷,但因雨水很少,常常降霜。建築已經不適於衛生,(因講風水而朝西建築,在北首又不植防風林,是其一例。)防寒設備則可謂全無。而我們在嶺南的普通人家,在冬期最多只穿一件短棉襖,故在嚴冬的早晨,我們是非常痛苦的。

  對於這樣類似沙漠的故鄉,我仍然禁不住要常常思戀。第一大原因,當然是因為先人的墳墓在那邊。並且我的生命最初期的十六年是在那村裡消費過去的,從十七歲那年起,其間雖然有幾次回到故鄉去,但停留的期日非常之淺(短),可以說是和這個足令人懷戀的故鄉永別了吧。

  一想念到故鄉,便會感傷到自己數十年來的漂泊。所以我不想提起故鄉的事來說,也不願意傾聽從鄉里出來的人向我說故鄉的事。

  當我五六歲的時候,喜歡和村童一起頑(玩),東走西跑,有時跟他們走到離我的住家兩裡多路的饒公橋橋下的小河裡去泅泳,有時又跟他們走到約一裡多遠的關爺廟裡去攫明聖經。對於「學而」「先進」一句也不能記憶,而對於「漢壽亭侯……」的明聖經反背誦得非常熟口。

  老祖母擔心著我會迷失道路,不能回來,故她常教我說:

  「你要記著,若你迷失了道路,有人問你是那地方人時,你便說,我是廣東省,嘉應州,東廂堡,三坑約,留余堂,張××的第三孫兒!」

  童年時代的我,在一年中,有七八個月是打赤腳,三四個月穿木屐,其餘有鞋襪穿的期間,多則一個月,少則二十多天,那即是過年、過節和有慶吊應酬的時節。我穿的是什麼呢?除涼秋九月以後直入冬期須穿棉衣夾衣之外,由四月初(舊曆)至八月杪,我是或打赤膊,或穿一件單衣度過去,天熱時,我的全背部都發生痱子,癢不可耐,那裡穿得上衣服。在這五六個月間,也只有兩條深藍色的夏布褲兒對換。我因為時時扯起前面的褲腰來揩鼻水,經久之後,那個褲腰的一部分,便變成一塊硬布箔了。

  我因為營養不良,蒼瘦得非常可憐,常披著一頭的棕色頭髮,真是蓬頭垢面。所以同族的伯叔和堂兄弟們,也不把我當族人看待,而只當我是外來的一個小乞丐。

  我生長世家,而竟窮至這個樣子,讀者或許不會相信吧。但是事實如此,沒落了的大家庭的子孫,多數流落,本是很平常的現象。在村裡,我的祖父是一名增生,我的父親也是一名秀才,表面上似乎是可以當當紳士,但實際上,這些功名反限制了他們的職業範圍。我的祖父只靠一點祖嘗,要養活一大家人,當然是家事日趨崩潰。

  到了我九歲那年,我的父親不能再忍受失業的痛苦,決意赴南洋謀活了。我的祖父也因為年老了,希望我的父親能夠幫他把家事負擔下去。所以他允許了父親轉變方向了。在祖父原意是仍想叫父親出省赴鄉試,博取一名舉人的。到後來受了經濟的壓迫,他知道這一途是絕望了。

  父親往南洋去後,我更受苦。當我五歲的時節(其實尚未滿四周年),祖父要我破學。父親遂開始教我念《論語》,一直念到八歲那年冬,居然念完了《詩經》。不過書裡的一個字義也不懂。

  九歲那年春,我改進了村裡的一家蒙塾「公孚當」,塾師是一個族人,大家叫他做燕卿先生。在那時代,各蒙塾的門首都貼著「某某書館」的紅條子。「公孚當」是一家歇閉了的舊當店。張燕卿也在門壁上貼上了「張燕卿書館」的紅條子,但一般仍叫這家蒙塾做「公孚當」。

  我和一位堂兄同進這家蒙塾,還是燕卿先生向我的祖父招攬來的生意。最初他表示十分的歡迎我們,說我們是「書種」,是「將門之子」,幾年之後,秀才是包拿得過手的。可是到了後來,看見我那樣的頑皮,便常常罵我不像留餘堂人,罵我只配當一個牧童了。我想我巴不得能夠有一隻牛給我看呢,那樣念死書,有什麼意思!

  這年,是辛醜年,冬十月,祖父逝世。父親在南洋漂泊至大霹靂,才接到祖父身故的消息,趕回家來時,已是殘冬的時節了。

  父親由南洋只攜回兩百餘元,還不夠祖父的治喪及營葬的費用。到了壬寅年的荒月(即由正月杪至六月中旬收穫期止),家中一貧如洗,差不多一天三頓稀飯都不能維持了。加以旱魃為虐,這年的上半期全無收穫。指望著有一點祖嘗可以值收的,也終成畫餅了。家裡的衣服,(其實就沒有幾件值錢的衣服,)可以典當的也典當盡了。一大家人,每兩天半就需要一塊錢的糙米。父親那時只二十八歲,接著祖父之後,管理家事。又因初由南洋回來,很少交際,走出市場上去,沒有許多認識的人。所以想向外通融,也不可能。

  在我們村裡,雖然也有許多農民種稻。但是主要的農產品還是菸葉和芋薯。一般都以米食為正統,而以芋薯為雜牌。祖母不知從那家鄰舍賒得了些便宜的芋薯來准餮(?)。不敢多耗米糧,最多,只燒一大鍋的和米湯相似的粥來送這些雜糧。

  父親剛從南洋回來,社會對他,尚無信用,故他對於今後的生活,還沒有作一個通盤的計劃,也無心教我們讀書,仍然把我和一位堂兄送到「公孚當」來。

  在這裡,有一段有趣的插話。張燕卿先生是瞎了左眼的老童,他仍然很努力去赴童子試,想博得一個附生,以增高他在村中的聲譽。但是,一般的批評是縱令他的文章好,學問飽,但學台老師也決不會為國家錄取這個半殘廢的老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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