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最後的幸福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不是這樣說法。她們母子不要飯吃麼?」

  「你只記得飯碗問題!我不是答應你留五百元給她麼?」

  「但是,……」

  「又『但是』了。」她到後來只有苦笑。

  「讓我考慮一下。過幾天答覆你,好不好?」

  「結局你還是捨不得你的妻子!」她覺悟了般的歎了口氣。

  「……」他很不好意思的沉默著。

  天亮了,微明的晨曦射到窗上來了,窗外的小雀在啁啁嘖嘖地唱它們的歌曲。她翻身坐起來。

  「各人走各的路吧。」她自語的說。

  「什麼話?」他也微笑著坐起來想摟抱她。她伸出只手來攔阻他了。

  「我還是到緬甸去,至死都不回來了。我要向他懺悔。」

  「你想把我們的秘密告知士雄?」

  「有什麼可守秘密的?遲早是要洩漏出來的!遲早會給人知道的!我們就把它守秘密也守不來。」

  他給她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像給她宣告了死刑。至少,這件秘密洩漏出去了後,在這地方他再站不住足了的。她看見他的恐慌的樣子,不禁暗笑起來。她想,他完全是個徒有外表的怯懦者!

  § 二十二

  上午十點前後他倆在公園裡來了。他別她的時候對她說,他決不至於對不起她,望她再忍耐幾天,他定有可以答覆她的回話。

  在公園門首她一個人癡站了一會,想就回家裡去,但心裡總有點不願意,也有點害怕因為家裡實在幽暗,像墳穴一樣的幽暗,也實在冷寂,像墳穴一樣的冷寂。等他幾天麼?恐怕坐在家裡一刻都難過呢。

  她雇了一輛轎子到她母親家裡來。走進門來叫了一聲,不見有人答應。她想運氣不好的人到什麼地方去都不湊巧,母親像不在家裡。她叫了一會,老媽子才從後院子裡出來。問老媽子母親到那裡去了,老媽子說母親出門時沒有告訴她,於是她再乘轎子回城裡來。

  她回到自己房裡來就微微地打了個寒抖。她忙叫老媽子生火爐。

  「我出去後有客來了沒有?」

  「昨天沒有客來。上午少爺來了。在房裡坐了一刻就走了。他問老爺有信來了沒有。」

  她聽見阿和來了。背部像給蠍蟲咬了一口般的打了一個寒噤。她想士雄沒有走時,阿和常常由村裡出來。自他父親走後。他很少出來了。雖然來過一兩回,但都是十二點前後來的,由村裡到城裡來有相當的路程了。怎麼他今天來得這樣早呢。她想到他那怪醜的樣子,心裡就作惡。他那對黑白不明的眼睛時常在凝視著我,異常討厭的。他的像獵犬般的東嗅西嗅愛探取人家的私事的性質,像他父親一樣的強烈的嫉妒心、猜疑心和蛇一般的固執的性質,她又很害怕。她想一定是他的祖母叫他來偵探我的行動的。

  她想到他的固執的一個例來了。他始終不承認她是他的繼母。他對她還是照小時候稱呼,叫她瑛姑。曾經他的父親多次的勸解,他都不聽從。他對她沒有叫過一回媽媽。

  他十七歲了,但他的骨格像他的生母一樣的粗大,面貌也像他的生母般的醜惡。頭腦又鈍,在小學校勉勉強強地畢了業後不再升學了。他只在村裡和一群頑童遊戲,打架,賭錢,喝酒。他的身體粗壯,雖是十七歲,但看來有十八九歲了。他的祖母正熱心的托媒找孫媳婦了。他近來竟跟著村裡的不良少年到僻靜的地方調戲婦女起來了。看見稍有姿色的采樵的女人就要唱幾句山歌向她們調情,有時竟大膽的伸手到她們胸前去。

  今年過新年的時候,美瑛因為要敷衍士雄,表示她並不討厭阿和,阿和過來向她作揖時,她就牽了他的手攔阻他不要多禮了。但他看見他父親轉了背,竟趁勢靠近她的胸前來,把她嚇了一跳。她當時就猜他是有惡意的。但過後她又笑自己神經過於銳敏了,這種舉動不過是他的小孩子脾氣的表現罷了。但她對他總有點害怕。

  她沉思了一會,老媽子把爐火生好了。

  「你怎麼對他說呢?」

  「是的,他問你什麼時候出去的,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怎麼樣回答他?」

  「我說你昨天下午出去的。到魏家去了。照你所吩咐的說。」

  她想,阿和總不至於到魏家去問我昨晚上來了沒有吧。自己錯了,今天一早就要到母親家裡去,不該和廣勳到公園裡去的。廣勳早就想跑的,自己故意作難他,拉他到公園裡去的。不會去吧,阿和定是到街上賭錢去了,或到什麼地方喝酒去了。他說不定晚一點還要到這裡來呢。她想,他是達了年齡的,生理上起了變化的,說不定他不在追尋異性。生理上初起變化的人的這種衝動是很強烈的。他定在熱烈的追逐異性。但是像烏鴉一樣的黑,牡牛一樣的粗大,大猴子一樣的醜的阿和,有那個女人情願看他呢。說不定這是他來看我的原因。她想到這裡又好笑,又好氣,同時雙頰也忽然的發熱,背部也感著一種惡寒。

  那晚上她孤冷冷地一個人睡在一張銅床裡凝視著電燈,直到深夜兩點鐘還睡不下去。她思念起廣勳來了。她忙熄了電燈,但在黑暗裡她的思慮更複雜了,她再把電燈開上。

  她愈想愈氣不過,自己雖然有點對不起妹妹,但廣勳就十二分對不起自己了。莫說沒有整個心兒向我,就連半個,四分之一的心都沒有給我。他的心完全向著他的妻子。他只當我是件取樂的機械。但是自己明知他沒有真心誠意,但還不能拒絕他,生理上完全受著他的支配了。自己的希望是每晚上能夠和他接近。至少,也得和妹妹平分,隔晚他應當到我這裡來。但這在事實上完全是不可能的。他每晚上都擁抱著妹妹吧,妹妹——體弱的妹妹討厭了他吧。他以餘剩之力來和我周旋吧,今晚上他定在擁抱著妹妹呢。妹妹為家裡的瑣事操作了一天,疲倦之後就喂著乳睡下去了吧。他的要求,給渴望著酣暢的睡眠的妹妹拒絕了吧。妹妹曾對自己說,雖帶點浮誇,但也有八成的可信,她實在討厭了他,她對性交感不到半點興趣,結果只有可厭的疲倦。妹妹又說,他如果有能力養妻子,就讓他娶妾,她也不干涉。所謂丈夫沒有一個靠得住的,只有可靠的父親,沒有可靠的丈夫;她和他的感情全靠她的小孩子替他倆維繫著的。

  她想,昨晚上不該迫他的。要求他馬上離開妻子,和自己一路到南洋去,這是她明知做不到的,又何必去試探他呢。不這樣的迫他,他明後天或者可以來看我。現在他怕不容易來了吧,錯了,錯了,他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來了,叫自己如何挨得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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