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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二十一

  正月杪,士雄和幾個水客動身往南洋去了。士雄去後廣勳有幾次在她家裡歇夜過來。她家裡的老媽子當然看出了他倆的關係,就是鄰近住的人也對他倆懷疑。

  美瑛家裡自士雄走後,一班煙客和賭客就絕了跡。雖然有幾個對她懷著奢望的年輕賭友曾來著過她兩三回,但都經不住她的冷淡,絕望的不再訪她了。

  時雨時晴的仲春天氣使她生理上有點變態——她近來像患了竭斯底裡症,哭笑無常,時喜時怒的美瑛的心情倍加懊惱,每值陰曇的天氣,房子裡異常幽暗,美瑛一個人癡坐著只感著孤獨和冷寂。她在這時候就恨廣勳。恨他不常常來看她。其實他來了,自己所得的安慰也不難想像出來。盡情的享樂之後唯有疲倦和厭煩。他多來一回,自己就多增一重的懊惱罷了。

  在廣勳的意思,過於頻繁到她家裡來了,遇著附近住的人實在不好意思,所以這次約她同去看戲,看完了戲就到郊外的旅館裡去。

  他倆由戲院出來時,由傍晚時分下起的細雨也晴了。夜深了,並且是雨後,戲院前的熱鬧的大街道上也沒有幾個行人。他倆站在戲院門首還聽見裡面鑼鼓喧天的。鑼鼓喧鬧了一會後就聽見弦管之音異常的嘹亮。他倆的興奮極了的神經突然的受了冷空氣的襲擊,冷靜了許多,戲院門首只有三五輛人力車,車夫蜷著身體蹲伏在車下打盹。

  「車子!」廣勳叫了一聲。一個車夫驚醒了站起來。只一會,其他三四個也站起來,拖著車子走到他倆前頭來爭生意。

  「到哪裡,先生?」

  「到哪裡,太太?」

  「西郊的W旅館!」廣勳對先頭一個車夫說。

  「好的,請坐,請坐!」

  「多少錢?」

  「四角錢!好不好?」

  「瞎說!那裡要四角錢,只一點點路。」他笑著說了後翻轉頭向她,「幸得路不很濕,我們都穿了皮靴來了,走到××口再叫車子吧。」他說著向街路裡來,她也跟了來,撩起裙腳跟了來。

  她抬起頭來向上望。灰白色的雲疏疏地一堆堆的浮在蒼空裡。新月之影朦朧的在薄雲中現出來。上面的雲不住地在移動。氣壓像再高起來了。飽和著濕氣的風觸著肌膚異常的冰冷。

  「三角五分錢。要不要?」車夫們在後面叫他倆。

  「二角錢!」廣勳翻轉頭,伸出兩根指頭來。

  爭論了一會,因為美瑛急於要坐了,答應了車夫三角錢拉到西郊W旅館。價錢講妥了後四個車夫爭先恐後的拉著車子走前來。他倆上了車後,聽見沒有攬到生意的車夫說些女人不方便聽的醜話罵他們的同業。

  車門雖掛著一塊厚油布,冷風還呼呼地吹進來。美瑛坐在車裡閉著眼睛,她的左右手互摸著指頭,她的指頭很冰冷的,也很枯澀的。她想到旅館裡後的一幕雖有點興奮,但再想到興奮後的苦惱。她的熾烈的情熱也循著吹進車裡來的冷風冷息下去。她覺得他雖然睡在自己的身旁,但不過是一副軀殼,是一副肉的機械。他的心始終沒有半點傾向著我。自己在這世界中是離隔了一切人類的孤魂。有何樂趣?有何希望?為誰而生存?為誰而強作歡笑?

  到了旅館的房子裡,已經十一點半了。

  「要吃什麼點心不要?」茶房問他們。

  「你覺得餓不餓?」他問她。

  「不。不過我有點冷,叫他拿瓶葡萄酒來喝。」

  「我有點餓了。弄點面來吃。」

  茶房走了後,美瑛忙走到鏡櫥前,她看見自己的短髮散亂著,臉頰邊比平時特別的乾枯。他也走過來站在她後面。她對著鏡向他笑。只一會,她倒靠在他的胸上來,她的雙手給他的兩手捉著了,她感著他的手異常的灼熱。

  她把自己的臉和他的紅熱的臉比較,自己的就像透明的那樣蒼白。她覺得偷偷竊竊地向他求這種秘密的生活是無永久性的。和他多周旋一夜,自己的運命就多蒙一重的不幸,自己也更深深的沉進苦惱的海中去。她想到這層,立即斂了笑顏。

  茶房送了一盤面一瓶酒和碗筷上來了。茶房下去後,他就擁抱著她同一個酒杯喝著。他咬著她的耳根低聲地說了許多甜蜜蜜的話,美瑛的情熱又忽然地熾烈起來,她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接吻。才松嘴,廣勳不知不覺地打了半個呵欠,但立即忍下去了。這樣的情景在她的網膜上沒有半點遺漏的留下來了,她覺悟了,她覺悟到這種歡娛已經越過了曲線的最高點了,往後只有低降。但只能暗暗地歎息。她原希望築一座歡娛的宮殿,但不幸的是這座宮殿像蜃氣樓般的瞬間消滅了。

  這晚上雖在廣勳的懷抱中,但她沒有一點歡意,也終夜沒有一睡。

  快要天亮的時候,廣勳給她的哭音驚醒過來。

  「你還沒有睡麼?你傷心什麼事?」

  「……」她不說話,還是哭。

  「你說出來,我有什麼不好?就算我有錯,你也得說出來,我才明白。」他的說話裡就帶著不少厭倦她的分子。

  過了一會,她止了哭。

  「廣勳,你要快點替我這身子想個方法!」她這一句把他嚇了一跳。他對她本沒有徹底的計劃。他不過想從她貪圖點異常的娛樂。現在他覺得姊姊也和妹妹一樣的尋常了。

  「什麼事?」他裝做不知道怎麼一回事。

  「我想,我們不能再站在這個地方了。你從前不是說能夠和我到別的地方去麼?」

  「但是,……」他打了一個呵欠。

  「但是什麼?你怎麼不正正經經的聽我的話?」她捏著他的耳朵說。

  「我沒有什麼不正經。你說就是。」他笑著說。他想當成一種頑笑混過去。

  「你為什麼……」她沒有說下去又開始流淚了。

  「你不把話說清白,總是哭,叫我有什麼法子!」

  「我們一路到H埠或到南洋去好麼?你只向家裡說到那邊做生意去。真的我們到海外謀生活去。要在海外我們才能夠得自由的新生活。」

  「但是,……」

  「但是什麼?又說『但是』了。」她恨恨的說。

  「我走了後,你的妹妹帶著一個小孩不容易謀生活。」

  「那,你還愛她!你對我說不愛她的話是假的了。你說愛我的話也是假的了。」她又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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