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最後的幸福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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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姊妹都各有心思的沉默了好一會。 「妹妹,你瘦得多了。臉色也不似從前的好看,在上海不服水土麼?」 「是的,自從生了這個小孩子後臉色就蒼黃起來,也不知什麼緣故,我 的臉色原就不像姊姊的白皙,瘦了下來,怪難看的,現在無論叫誰看來都不 承認你是我的姊姊吧。」美瓊雖然笑著說但說了後歎了口氣。 美瑛想,妹妹說的話或有幾分道理,因為女人的年歲像會跟著服飾增減的。現在的自己,由自己看來,實在比妹妹好看些,也比妹妹年輕些了。 美瑛和妹妹在母親家裡一連歇了三夜,談了不少的話,也討論了許多關於「婦人與家庭」的問題。她知道了所謂幸福並沒有絕對的,只看她的希望能否達目的,她的欲望能否滿足。一部分的希望達了目的,一部分的欲望得了滿足;但還有一部分的希望或欲望受了道德律的制限或受了夫妻的名義的束縛;那個女子就不能算幸福了。總之不受社會的慣例的支配,不受道德律的制限,不受任何種名義的束縛;各向其心之所安的方面進行,在彼此不相妨害的範圍內男女各有充分的自由。要能達到這樣的田地,各人才算有真正的幸福。受了一種名義的束縛,受了一種信條(Doctrine)的限制;事業固然可以成功,聲名也可以成立;不過真的自由,真的幸福就完全被剝奪了。 美瑛想,自己的性質太怯懦了,對社會的制裁常懷恐怖,對道德律也絕對表示服從,對名義也絕對的忠守;想這樣的去求幸福,結果唯有犧牲了自己的活氣滿滿的青春——不,實在犧牲了自己的一生!以後不能相信運命了!自己非改革自己的運命不可了! § 十七 一星期,美瓊夫妻同到城裡的美瑛家裡來,由她們姊妹倆的介紹,士雄和廣勳也認識了。廣勳對酒和麻雀和士雄是同嗜好的,他倆就成了莫逆。 美瑛意識著自己十六歲那年的事——廣勳是先向她求過婚的人——廣勳在她的心上像持有一種似恨非恨,似愛非愛的印象。他不像中學時代那樣的美了,但他的美少年的印象還很深刻的印在她的心坎裡,同時受著士雄的蹂躪,不能得徹底的性的安慰的她望見體格魁偉,富有筋肉的廣勳也垂著涎沫生出一種羡慕來。 ——像這麼一個魁偉的好男子,怎麼妹妹還說不滿足的話呢?她覺得人生就有許多矛盾,不經過一次的社會革命不能解除的矛盾。 寒冬的一天下午,士雄今天起床起得特別的早。一響十二點就從被窩裡爬起來,吃過了飯就出去了。他說××公司今天開股東會,他是股東之一,一點鐘就開會的,不能不早點去。 上午美瑛起床時,朝南的百葉窗扇上太陽光還曬得很強烈的。近午時分,太陽在灰白色的雲中隱了形,房裡地微微的暗淡下來。 外面像起了西北風,在屋後的竹林裡吹出一種淒慘之音,但這種淒慘之音裡面又像含蓄著一點春意。美瑛在房裡的暖爐前坐著還覺得有點冷,十根指頭也微微地紅腫起來。她由美瓊那邊借來的一本「藝術與戀愛」雖然擺在面前,但她覺得今天特別寂寞般的,也再無心讀那部書了。 ——他說今天定來的,怎麼還不來呢?天氣太冷了,他不出門了吧。他還是喜歡他的妻子,這樣的冷天裡,在家裡擁抱著他的妻子向火吧。他們在冷笑我吧,丈夫對人說妻如何不好,妻也對人說丈夫如何不好,其實都是飾詞,他們都在騙我,嘲笑我沒有和暖的家庭,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怎麼還有真心向我呢?她一個人在翻來覆去的想,愈想愈覺得廣勳前幾天的話靠不住了。 ——是的,自己明知廣勳所說的都是假話,稱讚我美麗是假的,說他和妹妹已經無愛了也是假的。自己雖知道他的心不真誠,但總不能放棄自己對他的希望。 她前星期到他家裡去,回來時,他送了她一程。 「出了村口就是官道,來往的人多,不要緊。只有由家裡到村口的路太僻靜了,單姊姊一個人不便走,你送姊姊出村口去吧。」美瓊看見姊姊說要回城裡去時就這樣向丈夫說。廣勳當然很情願的,他在美瑛家裡打過幾晚的麻雀了。他和美瑛漸漸地混熟了。久和生育過來的美瓊同棲,對她的有主婦臭的態度和做了人的母親的沉著的態度早生了一種厭倦的他,看見美瑛的始終歡笑著的無忌憚的態度更感著一種興味。 有一晚上廣勳在她家裡一連輸了幾圈,輸得雙頰發熱起來。 美瑛看見廣勳在座,她就沒有一刻不意識著他,她也知道他的經濟狀態不好,看見他輸了,很替他抱同情。 「我看,我來看你的牌怎麼樣。我來做你的參謀。」她笑著湊近他的肩後來。她一面剝著瓜子一面說笑。廣勳的左頰上感著她的有暖味的氣息,精神更搖招不定了,他又輸了一圈。 「你起來,我替你打一兩圈看看,看可能轉過風來。」廣勳真的站了起來。她就坐下去。 「可是,你也走開不得,你還要在我旁邊監督著。」她笑著牽他的手,她叫老媽子搬了一張椅子來,叫他坐在她的左肩後,廣勳臉紅紅的望瞭望士雄,才坐下去。士雄坐在對面,雖然注意著他的牌,但時時注視她和他的態度,廣勳坐在她肩後很局促不安的。但他看她的態度像對士雄一點都不理會。 她只手摸著牌,摸到了好牌時,只手就伸出來捉廣勳的手,好像叫他看牌。但到後來,她只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放了。廣勳也由她的這樣的表示領略到幾分快感。他想該輸了,今晚上該輸了。 平時美瑛等士雄,等得不耐煩時,就先就寢的。這晚上她一直等到他們散台。廣勳起身告辭時已經是午前兩點鐘了。她忙取了他的外套替他披上,送他出來,雙手抓住他的外套的袋口送他出門首來。 他真的送著她出村口來,一點鐘時分,農民都吃了中飯回家裡去歇息了。 村頭上除了三兩個村童外沒有行人。離他的家遠了,看見他的妻背著小孩子進屋裡去了,他忙走近她的身側,兩人都像預先準備好了的,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觸著了,緊緊地互握著了。在他倆的身體內循環著的血液忽然地沸騰起來。她的髻上的黃澄澄的首飾也使他生了一種羡慕。他嗅著她的有刺激性的發香。 「那晚上真對不起。我本想送回來,又怕表兄曉得。」他想起那晚上輸了錢回來在外套袋裡發見的一束鈔票來了。 「我看你輸狠了。你有家務的人,輸了這麼多錢,怕你家中不方便。」她臉紅紅的翻回來向他說。」我家裡雖不算有錢,不過我們吃的穿的盡夠了,多了錢也沒有一點意思。」 廣勳這時候萬分感激她了,不知道要如何的表示才可酬報她的厚意,他只加緊的握了她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倆又默默地行了十多步。 「你在軍部裡辦的什麼事?」 「軍務處的股員。」 「月薪呢?」 廣勳給她這一問,臉紅紅的說不出話來。 「有一百元?」她不客氣的追著問。 「有一百元倒好了!」他紅著臉苦笑。 「有多少呢?」 「四十元!」 「僅四十元!」 「四十元還算位置好的。還有二三十元的,裡面冗員太多了。外面說得好聽,不薦用私人,但是有勢力的軍官薦來的還是下條子,下委任狀。」 「處長的薪水多少呢?」 「不十分清楚。五百塊吧。」 「你直接屬處長管麼?」 「不,還有科長。」 「科長的薪金呢?」 「看哪一科,有二百的,有二百五十的。」 「那你們的薪水太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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