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最後的幸福 | 上頁 下頁
十五


  她想到這點,覺得為表兄犧牲的過大了。

  那晚上,美瑛感著說不出來的痛苦。表兄的向外微露的兩個門齒,時時觸著她的紅熱的片頰,一股像腐敗了的死魚的臭氣不斷地流向她的鼻孔裡來。她把臉歪過一邊,忙取了條灑有香水的手帕蓋在鼻樑上。士雄的黏滯的,但又缺少氣力的行動陡然使她發生一種厭悶。快滿十年間的渴望著的安慰,結果不過這個樣子;美瑛不免大失所望,她雖然面著士雄,但她的心禁不住飛向松卿了。她後悔,後悔不該給松卿太失望了。

  美瑛和士雄結婚才滿月,她和她的大姨媽,姑媳間就生出齟齬來了。她至此才知道士雄的妒忌和吝嗇的性質完全是一種遺傳性。

  「一天到晚,夫妻倆盡守在房裡,差不多連飯都要送到房裡去吃了。……那有做媳婦不跟婆婆做事的?我吃了早飯到田裡去時,她還在床上拿困呢,……像這樣的家事一點不理。工夫一點不做,只管好穿好吃的;還成什麼家呢?」大姨媽近來漸漸地向村裡的人發出這類的話來了。

  士雄若不出城裡去時就不肯放美瑛離開他超過半個鐘頭。燒煙的時候也要她坐在炕沿上。有時候白天裡也歪纏住她至幾個鐘頭。對士雄的無節制的要求,和他的無氣力的遲緩的舉動,她雖然有點厭悶,但從來沒有若何的異常的經驗,並且生理上正在爛熟期中的她對士雄的無忌憚的挑撥也有些耽溺。

  她和他的這種露骨的醜態引起了淩媽的不滿和反感。並且士雄應美瑛的要求在她的首飾和衣裳方面花了不少的錢;對母親的供給卻緇珠的計較;這也是引起他的母親的反感的一大原因。

  士雄出城去了時,淩媽便向美瑛冷言冷語的。

  「夫妻相好,也相好到有個分寸!整天整夜的相守在房裡,成什麼事體!豈不叫人家笑話!」

  美瑛聽得哭起來了。士雄回來了,那晚上她便哭著要求暫回娘家去住。士雄當然不能答應的,他正迷醉著她的肉。

  美瑛在淩家住滿了三個月了,姑媳間的溝渠愈挖愈深。到後來,無可奈何,士雄只好帶了新妻到城裡來另租了一所房子。村裡的人都睜著驚奇的眼睛送他倆離開了這個小農村,他們都歎息著說,現在的新女學生娶不得。替兒子娶新女學生作媳婦會革掉自己的老命的。

  § 十五

  美瑛和士雄在城裡租的一個小小的洋房,在呂真人廟後的幽寂的一條街上。在一般人看來,他倆的生活是在這小小的城市裡算頂奢華的生活了。論美瑛的性質原不喜歡這種生活的,習慣於城市的生活,煙賭的生活的還是士雄。士雄早就不甘村間生活的寂寞,利用姑媳不和為口實就搬到城裡來。

  反日為夜的他們——士雄的一群煙友賭友——的生活,在美瑛最初覺得異常的痛苦,但過了個把月,她漸漸習慣了,她也學會了麻雀了。到後來天氣不好的晚上,沒有賭友到她家裡來開麻雀台時,她反感著寂寞了。她漸漸地和他們說笑起來了,露骨的說笑起來了。有時他們也很不客氣地捏她的嘴角,最初她臉紅紅的罵他們,到後來她竟向他們報復了,他們也像得了機會就和她扭成一團。厭倦了士雄的微溫的擁抱和不愉快的親吻的美瑛由他們的玩笑領略到不少的安慰和快感。有時候她竟避開士雄和他們有更露骨的玩笑。

  她也常常暗暗地吃驚,吃驚自己會變化得這樣快。

  衣食住,她都得了極度的滿足,只有性的生活,——在由二十歲至四十歲的二十年間的女性所不可缺的一種生活——,她總覺得士雄無能力為她提供,她雖然沒有別的男性的經驗,但她深信士雄在生理上是有了缺陷的。結婚快滿半年了,她還沒有享受到她平日所渴望的強烈的性的安慰。正在盛年的女性不能得相當滿足的性的生活,所謂生存是全無意義的了。

  在他們農村裡農民正在起床的時候,士雄才從煙炕上爬起來推醒在熟睡中的她。由微明的時候至太陽高出水平線時候止,其間是士雄和她糾纏不清的時期,有時忽然的中止,有時把時間延長;總之士雄的蠢動徒然地把她的欲焰煽動起來而無法撲滅。等到士雄疲倦了熟睡下去後,她的眼睛裡燃燒著欲焰凝視天花板,再睡不下去。有時候,她常為這件事笑著向他說:

  「你的身體該叫醫生替你診察診察才好。盡是這個樣子不嘔死人麼?」

  「我自己也覺得不能滿足。也向醫生說過來。醫生說是久吃煙酒的結果,要我禁煙禁酒。你看我離開煙酒能生活麼?中西藥也不知服了多少,但一點沒有效力。太對不起你了。」他也笑著說。

  美瑛起床是在上午九點十點鐘前後,士雄卻要睡到下午的三點多鐘。美瑛因為吃了早飯後一個人無聊,天氣好時,出來在附近的街路上游散。有時竟一個人獨步到公園裡來。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微微地起了點風,但太陽高高地懸在沒有片雲的深藍色的空中。美瑛一個人走到公園來時,覺得背部發了點細汗了。出來的時候有點兒冷,穿了旗袍,給太陽曬了半點多鐘,感著鬱熱了。

  她踏進公園門就聯想到那個茅亭了——在她算是個紀念物的茅亭。

  ——半年久沒有聽見松卿的消息了。他早忘記了我吧。我雖然算是結了婚的人,但心情還是和在這個亭子裡會他的時候一樣的懊惱,心裡也還一樣的空虛。切切實實地反問一下自己,自己又不能爽爽直直地回答說,早嫁了松卿好些。自己雖有幾分戀愛著松卿,但其間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隔膜。自己說不出這種隔膜是怎麼一種東西。論在社會上的虛名,松卿和表兄一樣的無名。論利呢,當然表兄方面靠得住些;不過自己並不十分注重,自己也曾唱過高調,只要真心愛自己的,自己就可以和他共甘苦;那麼金錢是不成問題了。論人物,松卿就高出表兄十倍!不決意嫁松卿完全錯了!但那又不見得。聽說松卿在村裡只有兩間茅房,此外沒有一角田一角地,他在××店裡月薪十元僅僅夠養活他的老母親。

  嫁給無能力獨立生活的男人的農婦的慘痛生活映在美瑛的網膜上時,想和松卿訂婚的決心愈加遲鈍起來,農村的工資近來增加了;由早七點鐘起至晚上的六點鐘止,除了正午一小時的休息外,共十時間的勞動;由五分錢增加至八分錢了。工資之外還有早午兩餐的飽飯。春水來時正是插秧的時候,褲腳高卷至大腿部,雪白的一雙有曲線美的腿、膝、脛等都畢露出來。走進田裡時泥水高及膝部,或竟漲至大腿部,泥臭和水的汙濕浸滲至她們的腰部和腹部來。黃昏時分放了工回來,腿上的泥巴還沒有洗幹又要為丈夫為兒子的事情忙個不了。喂乳、挑水、劈柴、洗衣裳準備明天一早拿出去曬。等到家庭的事清理好時已經十點十一點了。有時為小孩子縫補破爛了的衣裳,就要過了十二點後才得睡。睡下去後還有丈夫的歪纏。美瑛想。這完全是奴隸的生活,做無能力獨立生活的丈夫的奴隸!

  ——嫁了松卿,遲早要過這樣的奴隸生活吧。所以美瑛默認了表兄的婚約,對松卿絕無半點留戀。

  現在她是有夫之婦了,嫁了表兄了,算倖免了那種農婦的奴隸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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