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最後的幸福 | 上頁 下頁
十四


  「請你去問我的母親吧。」她只能這樣的回答。

  「我當然要徵求你母親的同意。不過先要問你的意思。你討厭我,你的母親就答應我也是假的。」

  「……」她只紅著臉抬起眼睛來看了看他。

  「那你是沒有問題的了,是麼?」

  他們倆出了館子又回到公園裡來了。他們真的走到那個草場邊的鐵梳化椅子上坐下來,並著肩坐下來。

  他倆間話像說盡了,沉默了好一會。

  「太晚了,我回去吧。改天再來看你。」她站了起來,但她的只手緊緊地給他握住了,她赧然的翻向他淺笑——帶幾分不好意思的淺笑。

  「一起到了這裡來,就這樣的分手,我總有點不情願。」他笑著說。

  「那麼,你想怎麼樣?」

  「到什麼地方去玩玩不好麼?」

  「什麼地方?」

  「你疲倦了麼?」

  「……」她凝視著他搖搖頭。

  「到什麼地方去好不好?」他低聲的問。

  「太遲了,沒有時候了。」

  「你不回家去,不可以麼?」

  他到後來把最後的話說出來了。但她並不覺得什麼可驚了,因為她早預料及他有這種要求的。

  「怕母親說話,也怕村裡人說壞話。」美瑛終沒有那種膽量。

  「那你定要回去?」松卿的態度很不樂意的。

  「你惱了?」她又有點覺得對不起松卿的熱誠了。「松卿,我希望你像我的哥哥一樣的愛我,這是我可以答應你,並且可以擔保像兄妹般的和你永久親近。至於剛才你所說的,我也不是不願意,不過還是問准了我的母親好些。」

  美瑛歲數雖然大了,也常感著性的煩悶;但她到底還是個生長寒村的,可愛的真淑的女兒。並且她的性質很怯弱,尤其是對於秘密的性的行為當是件極重大的罪惡。她終堅決地拒絕了松卿的要求。她想,千辛萬苦的在這幾年的性的煩悶期中保留下來的處女之身萬不可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把它犧牲。「先奸後娶」,在這地方也視為一種極大的恥辱。

  松卿送了她一程後。她別了他一個人回家裡來。吃過了晚飯,坐在自己的冷冷靜靜的房子裡又感著萬分的寂寞,她又有點後悔不該錯過了這個機會,恨自己太膽怯,太守本分了。

  § 十四

  等到松卿托媒到魏家來時,魏媽拒絕她說,美瑛早和淩家訂了婚約了。松卿托了他的堂兄嫂——美瑛的同學——來詰責美瑛時,美瑛只能把責任完全卸到母親身上去。但她也未嘗不感著一種內愧,自己有幾分——不,其實是完全屈服於金錢的勢力之下。只兩對金手釧,四個金指環——其中一個是鑲有紅玉的,一個是鑲有金剛石的——送到她面前來時,她就忘了士雄的一切缺點。她終於把這些燦燦發光的黃金盡數收下來了。

  她的精神稍為鎮靜了後也覺得自己的心裡的矛盾。只剩下一副殘骸的表兄不能引起她的半點的愛慕。母親固然希望自己到表兄那邊去,但她並沒有強迫的意思,錯在那一點呢?錯在自己!自己聽著母親的勸告時只默默地無明白的表示。但自己如果真的不情願時,母親的勸告又何嘗不可拒絕。

  「你替我轉告松哥,我自己何嘗情願。一切的事都由我母親作主,我真無法可想,總之松哥日後看我的心吧。」美瑛對她的同學就這樣的為自己辯護。

  松卿雖然有幾分承認她的婚事是全由她母親心主持。但他還是怨恨本人美瑛對他變了心。他寫了封信來,信裡有這樣的幾句:「恨我無鄧通的銅山,無呂洞賓的點金手指甲;所以你不願意嫁我。」在松卿這是很有文采的一封信了。

  在婚期前,松卿或托人或寫信來要求她出城去會他一會,只要她去會他一面,他就死也情願。

  「不行喲!你要知道表兄的脾氣。萬一他碰見了你倆一路走時,怎麼好呢?再等三個星期,你就要出閣的人!」當美瑛要求母親允她到城裡走一趟時,母親就這樣的警戒她。母親又說,結婚前的女兒不該在人群中抛頭露面的。美瑛覺得見了松卿實在不容易辯解,所以也認了母親所說的理由了。

  士雄和美瑛終於成了婚,舉行了在他們鄉里所罕見的盛大的結婚式。成婚的初夜使美瑛最難堪的就是在洞房裡加設了一個鴉片煙炕。來洞房裡湊鬧熱的都是士雄在緬甸的朋友,或坐或臥,在煙炕上擠成一堆。

  他們輪著燒鴉片煙膏,各人都過了癮後擺開兩張檯子玩麻雀。這時候做新婦的美瑛只能很寂寞的坐在室隅的暗影中望他們。看見這麼一種情形,再望望猴子形象的新郎,她覺得自己的運命在今晚上完全決定了再無幸福可言了。

  雖然是初秋,但氣候還很熱,穿著兩件單衣還覺得熱不過。只有副殘骸的士雄寬了大褂子後,裡面還有一件絨襯衣套一件西式緊身背心;但他還說冷不過。他的朋友們呼他做寒老鼠。美瑛聽見他們把寒老鼠的名加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心裡雖然有點不願意;但同時也覺得這個綽號冠在她的丈夫身上是很確切的。

  「寒老鼠,我們都料不到你竟有此種豔福。」

  「寒老鼠,比蘭貢(Raugoon)的小芙蓉如何?」

  「怎麼能夠把他的新夫人比小芙蓉呢?」

  「滿足了吧!H市在鶯嬌也不差。你的確是豔福不淺。」

  「聽說新嘉坡的跑了,是不是,寒老鼠?你給她捲逃了多少?」

  「你真是狡兔,有三窟四窟了。怪不得你的身子淘得像乾薑般的。」

  「莫瞎造!你們總愛敗壞人家的名譽。你們總想離間我們新夫婦吧。」

  士雄口裡唧著一根紙煙,笑哈哈地很得意般的說。

  美瑛看丈夫的態度像並不以秘密的蓄妾為一種羞恥,他當它是有錢的男子所應行的一種義務。她在結婚的第一晚就受了這麼的一個絕望的大打擊。

  ——允許和他訂婚時有了覺悟的。作算他不蓄妾,自己跟了這樣的人也不能算幸福。米已經煮熟成飯了,一切唯有委之運命了。

  她回想到小時候的事來了,像是十一歲的那年秋,她費了絕大的心力製成了一個很好看的紙鳶,拿到屋後的草墩上去,想把它飛起來她才拿出來,一個很兇悍的村童走來硬把那個紙鳶搶了去。她爭不過他,她只能把新制的紙鳶撕破。她當時的心理是,不情願把整整齊齊的紙鳶讓給他,要把它撕爛一點才快意。她想。現在的自己的肉身——挨了幾許艱辛保留下來的豐熟的肉身——就和新制的紙鳶一樣,一點兒沒有撕破,整整齊齊的讓給表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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