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寫給誰的信 | 上頁 下頁
白濱的燈塔


  (一)

  「……T本年暑假往北海道農場實習去了,他大約八月底才能回東京。我還是循舊例來房州度此炎夏,我租定了一間六鋪土席寬的房在這裡,S一二日內就會到來。可惜的是你不在這裡!

  「C兄,你看了那張明片上的風景多美麗!那是白濱的海景!那是燈塔——曾經我們參觀過的燈塔!C兄!你看這張明片,也想快跑到房州來麼?房州是我們學生的理想的避暑地——可以泅水,可以登山,可以讀書,又可以划艇,不要很多使費!邀同三兩個好友來游此地,再快樂的事沒有的了!

  「民國九年八月我們不是同游過白濱麼?追憶起來,我今又想到白濱去了……」

  這是他回國後滿了一周年,在日本海岸避暑的友人寄給他的信。

  他回國後一年餘間的生活實在變化得離奇——他只略一回顧,就盡足以使他自己驚異而痛哭的那麼離奇!

  他這一年餘好像坐在一艘破爛的帆船裡面,順流而下,夢夢的不知自己到底想到那一處地方去。在他的周圍睡著許多醉沉沉的酒客,還有幾個醒著的就半坐半倒的在艙面的一隅抽鴉片和賭錢。他在這帆船中也一天醉似一天。起初進來的時候還覺著頭腦不清爽,精神上總有些痛苦。到了後來漸漸的沉醉了下去,差不多和船中的醉人們一樣了!他也有時候驚醒過來,忙問舟子這帆船進行了多少路程。舟子告訴他,他離開他所眷愛的村鄉有幾千里幾百里了;他又不禁捶著艙板痛哭!同船的醉人們都討厭他的哀聲,說他是瘋子。船中只有一個舟子——很年輕的而且有一副很憂鬱的臉孔的舟子像很可憐他,時常來安慰他。

  鴉片的毒煙和酒精的毒氣攻圍著他一天一天的利害,他到後來昏沉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了。

  (二)

  在這一年餘間他看見的怪事不少!他的故鄉簡直是一個修羅場(Shambles)!

  他看見兩個穿黃衣的壯漢拖著一個賣茶的老人說:

  「你想做縣長麼?你想做就快拿出五百塊銀子來!」

  「不要笑話了,求你兩位先生放了我一條老命罷!」賣茶的老人給這兩位中國特產的壯士拖得怕了。

  「你這鄉巴佬真是眼小不見天!你當是縣長很不容易做麼?把眼鏡架上,長衫穿上就行了。只要你拿得出銀子來!你跟我去看我趕掉那個狗縣長。」兩個黃衣壯士還在哈哈大笑的扭著賣茶老人的襟口不放。

  「先生們!我跪求你們放了我罷!我一天不做生意,一天沒有飯吃。」賣茶老人說得傷心了,滴了兩行清淚。

  「不懂事的蠢奴!放他去罷!我看他沒有一點氣力,怕擔不起我們的寶貨。」甲黃衣壯漢對乙黃衣壯漢說。

  咕咚的一響,那賣茶老人翻倒在茶亭門首的糞缸裡去了。

  兩位壯士去後,賣茶老人回到茶亭裡面望著盛糖食糕餅的空盤空盒垂淚。

  「恨只恨我們的故鄉風水太好了,生出的偉人太多了!產出的理想者太多了!受害的就是我們一班庸人!」

  (三)

  新理財科長快要上任了。一間五層樓建築的西洋式旅館前擠擁著無數的摩托車。四樓的一室坐滿了一班人,個個的視線都集在新科長的臉上。他們正在準備上臺。

  「G君,昨晚上托你擬的新聞擬好了麼?」

  「今早就擬好了。你看可以登麼?我把稿子帶來了。」G是個外國畢業回來的經濟學士。他在衣袋裡摸了一刻,取出一張原稿子,恭恭敬敬的呈給新科長。

  新科長忙把原稿子打開,黑唇微動的讀,不一刻工夫就讀完了,滿面笑容的交回給G學士:

  「你今晚上就送到×社去,明天就可以登載出來。」

  G學士唯唯聽命,心裡暗喜。他知道新科長的笑容就是等於委他做某地銀行支店長的委任狀。

  到了第二天早上,各新聞的第三頁「本市新聞」欄內有大大的十二個字「新理財科長之整理財政意見」,下有一段小字:

  「新理財科長×氏曾在×國××大學畢業,學識宏富……此次經當道再三懇求,始允出山……聞將於×日就職視事。現寓某某街某某旅店。日昨有政界某要人特趨訪新科長詢以整理財政之意見。新科長之意謂現在本市財政達於極紊亂之狀態,欲整理財政非先從××方面著手不可,而從××方面著手,其手續又不能不分為次之四項即(一)……(二)……(三)……(四)……云云」

  秦長元是個虛榮心極重的富商,他在K市經商二十餘年,他的家財足足有百多萬了。有一天有兩個兵士到他店裡來,說總司令要他到司令部裡去說話。長元知道索餉的公文又到了!少不得戰戰兢兢跟了兩個兵士到司令部去見總司令。

  秦長元在司令部的客廳裡坐了半個多時辰,才見一個穿軍服的人搖搖擺擺走進來。長元當他就是總司令,忙雙膝跪下去,紫唇戰戰兢兢的叫了一句:「總司令大人!」

  「起來,起來,我不是總司令,我是總司令的副官。」穿軍服的人拉起了長元,就在主人席的椅上坐著。長元坐在穿軍服的人的右肘邊,面無人色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聽得見的就是胸內部的心臟突突的作響。

  像閻羅王一樣的操有生殺大權的總司令的威名早把長元嚇壞了。

  「你還可以報效十萬軍餉麼?這是總司令叫我問你的!」

  「是的不…不……不……小民實在無力量了……」長元幾幾乎要掉下淚來。

  「我看你還是答應了的好!總司令不是空領你的人情的,他一定有好處給你,他說本市的公安局長兼第一區警長可以給你做個交換條件。」

  中國共和時代的軍人的命令——不管好壞——就是法律,絕對不能違反的。

  「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去辦的。」穿軍服的副官從衣袋中取出一張電稿交給長元讀。

  「第×師長××英名久著,為商民等所素仰……自××以來,轉戰千里,勞苦功高。……且軍紀嚴明,所至之地秋毫無犯……××鎮守使一職至為重要,非有第×師長之聲威,不足以資鎮治……望我總司令俯順輿情,速委第×師長為××鎮守使,則商民等曷勝感戴,K市商民△△△△△△△△△△△仝叩。」

  ——第×師長不是總司令的胞弟麼?要做鎮守使儘管做,要這蛇足的電文做什麼呢?近代做官的人所做的事,總是莫明其妙!——長元讀了電報,私對自己說。

  「你把這張電文回去,多邀集幾個商人送到電報局去打,並抄一張送到報館登出!」副官對長元再三的叮囑。

  Y旅長是督軍的舅子!他從前是有名的「三多司令」。什麼叫做「三多司令」呢?

  他初出來招兵的時候,設了一個機關叫做司令部。司令部裡面將官多於散卒一多也。散卒多於槍枝二多也。槍枝多於彈子三多也。這就叫做三多司令!真是理想的司令!

  因為他是督軍的舅子,所以一班軍官們都叫他做理想的旅長,何以叫做理想的旅長呢?

  第一他的兵士足足有三百多人,差不多就夠一營了。這是他在兵數上的理想。

  第二他每到一縣就要該縣的商民籌足一旅人的薪水和軍餉給他。住十天也作月計,住一星期也作月計,住兩天也作月計。這是他在籌餉上的理想。

  第三他這足有三百多人的混成旅要開差的時候,就要求商人要替他雇足一千名挑夫,否則按店拉人。各商店真的出錢雇了人來,他又說不要這些衰弱的挑夫,要各商店把雇挑夫的錢給他,由他旅部自雇。商人個個都會意了,笑說「原來如此」!這也是他在籌款上的一種理想!

  第四還有一個最理想的事情就是他是督軍的舅子,有一種特權。進軍的時候他做殿軍,敗北的時候他作先鋒!進軍的時候他說「非敢後也,馬不進也」。敗北的時候他就「身先士卒,甘為前驅」。這真是理想的辦法!他真是個理想者!

  (四)

  他從小就聽見有一件故事。

  有一個愛賣乖的學生對甲友就說乙友的壞話,對乙友又說甲友的壞話。後來給雙方知道了,都罵他是蝙蝠。

  然而蝙蝠卻自在那邊高高矜語:

  「蝙蝠是個理想者,你們不知道麼?解狐舉仇、石錯大義滅親就是理想者的好榜樣,你們庸人那裡懂得我的理想!你們庸人一看見和現實的事理衝突的或不符合的就不以為然,你們真庸到極點了,你們不能領略我的高深理想不要緊,但也該聽聽多少友人在叫我理想者呢!」

  自己宣傳「多少友人叫我理想者」的蝙蝠和自擬廣告的新理財科長真是大理想家,總司令自擬的電文,也是同樣的很「理想的」廣告!

  新理財科長是一個理想者!旅長是一個理想者!總司令也是理想者!督軍是理想者,省長也是理想者,大學教授是理想者,博士也是理想者,中國今日有這樣的進步是因為有許多理想者!中國式的理想者真是非我們庸人所能瞭解的。

  (五)

  他回國後所聽見,所看見的都是這一類的事情。他是個庸夫俗子。在中國的理想者社會中實在容他不下。

  他的一個朋友說得不錯,「你的頹敗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鋪,大約就是你的真誠的結果,社會對你的報酬!」(見《中華新報》附刊「創造日」內之《還鄉後記》第三節)他回國後絕不能發展,日處於煩愁抑鬱的區域中,大概就是他太庸俗了的結果。他實在不會鑽營!實在不會八面拉攏!實在不會交結名人以自豪!

  有許多友人勸他說:「某軍需長不是你的舊同學麼?怎麼不去拜訪拜訪他?」「某團長不是你的至友麼?怎麼不去求他覓一個優缺?」他若聽他的友人們的忠告,即使不能得什麼優缺,但也盡可以向人說「某軍需長、某團長有一天和我談過話來」以自豪。但他到底沒有這種理想,他實在不願意無聊的出鋒頭!

  有一天他的日本同學U君寄了一本論文給他。他很羡慕U君還有良師來做他的指導,有良書來做他的參考,有設備完全的實驗室來做他的研究機關繼續著研究學問。他卻僻處深山中,三者中求一而不有得!他捧著封皮題有「With compliments of the author to Mr. C.」幾個字的U君的論文呆了半天。最後想到他十年的研究不是快要忘記了麼,禁不住放聲痛哭!

  U君是他的同期生,U君研究的問題他在大學時也略微研究過,所以U君的論文中有幾處特別標出是引用他的研究的結果。每一追尋他不能繼續研究學問的原因,更使他痛恨故國的社會!

  夏天的房州的鏡浦灣,灣內的沖島和鷹島,八幡宮前的松林,最後還有白濱的燈塔。這些都是房州海岸附近的名景——一見之後就令人不能忘情的名景!

  他正在破爛的帆船裡昏沉著,苦悶著;幸得在日本海岸的友人寫了一封信來,把他驚醒了。白濱的燈塔像在向他招手,也在教訓他:

  「你當忍耐著守你的庸凡——不,你應當自居於庸凡!最高尚的真、善、美,就是最庸凡的,真理也是最庸凡的!近代的不庸凡的理想者無非欲以假混真,以真作假!」「我們是不能見容于近世的理想者社會中的!你當像我一樣的庸凡,也當像我一樣的孤標!千萬不要學那能適合於規矩方圓的理想者!」

  由白濱的燈塔發射出來的光明終把他引到庸凡之邦去了。

  一九二三,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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