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耀儀又要我寫信去向父親商量。父親回信來說,在堂兄弟中雖有監照可借,但是不單名字年齡不符,也相差太遠,最近的也是光緒廿年前後納捐的監照,不能適用。父親又告訴我,現代的官場那裡能夠事事這樣認真,真的要監照的時候,盡托詞存放在家裡,沒有寄來就好了。父親預斷定只要考得進去,以後就無問題了。父親到底比兒子有見識,他看見填冊時無需繳查監照,即知道以後無問題了。還是我歲數少,不經世故,把清末的官場看得太過隆重了。

  和我一同投考高等巡警的還有一個堂兄,是舉人伯父的兒子,名叫正儀。他讀完了官立中學的三年級,因為結識了一個娼婦,受了他父親的斥責,便逃到省城來,決意放棄了二年後的現成的貢生。十三伯父看見他竟這樣脫落地視那種中學畢業後可以馬上得獎的貢生如敝屣,便向他說:

  「你不該犧牲了你過去三年間的學歷呀!那是五分之三的貢生喲!只差兩年了,就可以得一名貢生,還不好麼?」

  「我要考法政,三年之後得副榜,五年之後得舉人。……」

  正儀說笑般地說了後,再繼續著說:

  「現在的新功名(指由學堂畢業出來所得的獎)有什麼價值!誰曉得宣統皇帝還有幾年天下!革命党成功了後,新舊功名都靠不住了。」

  「那你父親的舉人以後便不通了。」

  耀儀有點不願意聽正儀的話。

  「進士翰林都不中用了,還說舉人!」

  正儀把耀儀一喝。

  「……」

  耀儀不響了。耀儀第一不滿意於正儀的,是因為他看不起新功名。原來耀儀的父親去年由日本回來,在北京保和殿廷試,獲獎了一名法科舉人。耀儀曾在家裡大門上,加上保和殿廷試「和」新科法科舉人兩道封條。他還常常對我得意忘形地說:

  「等我明年在方言學堂畢了業,得獎了舉人時,我們父子兩人一齊上文魁的匾,一同豎旗杆……。」

  現在他看見正儀那樣地糟踏功名,當然心裡大大的不高興。正儀又說,近來在青年間,革命的空氣非常濃厚,清廷的命運怕不久了。

  「你儘管瞎說呀!給官家聽見了時,提你去殺頭喲!」

  「你們都是頑固不堪!」

  正儀不理他們是叔父或堂兄,高聲地指著他們數罵。

  放暑假了,十三伯父在法政考完了試,立即動身回家去了。我因為要考高等巡警學堂,當然不回家,耀儀本想回家,後來忽變更了計劃,留省不回去了。我們推度他不回家的理由有二,一是他的夫人在產褥中,一是他的父親雖然考上了法科舉人,但仍不願回國來在京城就職,仍然回到日本去,後來聽見他父親在日本娶了日婦,另組織了一個家庭,對於耀儀似乎不能按期寄款了。耀儀常在希望由方言學堂畢業後赴倫敦留學,但到了這時候,他覺得是絕望了。好勝心比人強一倍的耀儀,覺得他的父親太不替他伸氣了。

  近來又有些學者在提倡晚婚有害的學說。但我以為晚婚或許有些弊害,總不及早婚有害之大。他們一般留省學生都是結過了婚的,二十歲前後的青年,歲數至大的也不過二十四五,但是在外觀上,個個都是非常蒼老,黃皮瘦弱。耀儀的體格算是最好的,但以二十二三歲的青年也是老氣橫冬的,說起話來像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這些現象完全是早婚和色欲過度的結果。他們每回聚談起來,十句之中有八九句是發表他們的床第間的趣事。每值年暑假,他們便歸心似箭,目的也完全是在會在故鄉的他們的黃臉婆兒。其甚者,看見我十七八歲了,還沒有定婚,便當做是一件a bwormol的現象。

  這裡要補記一件事情,即清華中學班複試的榜早揭曉了,入選了的六個人也由提學使署派人送到北京去再複試了。聽說六個都考進了學校。但是我所考的高小班,因為改期冬季送京,初試的榜經過兩個月之後,仍不見發表。恰好這時候仁儀的嫡親叔父,我叫他做十八叔父的,出來考拔,(科舉廢後,專為舊日的廩秀們開闢仕途的一種考試。)他替我做了一張稟帖,上呈提學使沈曾桐,請他早日揭曉,理由是,遠道來考,不能久待。果然那張呈子發生了效力,一星期後發榜了,正取十名,備取五名,我名列備取第二。在榜前有一段佈告,大意是靜候至冬季再定複試,仰錄取諸生一體知照……。

  我雖然在榜上有名,但對於清華早絕望了。我並不是怕程度不夠,有半年的補習,我想決不難和那些小孩子們爭奪錦標。我不願意再等到冬季複試,完全是因為擔心送京再複試後,萬一落選了時,不是流落在京城裡麼?還有一個阻著我複試的理由,是耀儀給了我一個警告。

  「到十二月才送京麼?那還沒有到北京之前,你先凍死了。你如想上京複試,先要寫信給你爸爸,替你縫一件皮袍子。……」

  的確,我每年只是一件薄棉襖兒過冬的。但是制皮袍兒麼?在父親那時候的經濟力量是不可能的。那些家裡有錢的方言學生們尚穿棉袍兒過冬呢。我的經濟力量低一級,當然只好穿舊的短棉襖兒套一件藍洋布長衫過冬了。

  陰曆六月初旬的一天是高等巡警學堂的考期。我有了去年測繪的經驗,這次考清華的經驗,進場時是十分鎮靜,不像前幾趟那樣胸口會悸動了。試題是「漢高祖與秦父老約法三章論」,我看見題目,便非常高興起來。我想這次包管考得上了。因為有藍本可模仿了,去年使我考測繪失敗的,不是「蕭何入關先收圖籍論」麼?這兩個題目是很有關係的。於是我把父親替我改削過了的「蕭何入關先收圖籍論」套用一下,提起筆來先把冒頭寫出來:

  「九州之大,無圖籍不能稽也。萬民之眾,無法律不能治也。治地固難,治民尤難。故善治國者,求治於民即所以求治於地也。……」

  在後半段則申論今日警政和法治的關係如何重要,如何緊切。當然完全是空理空論。但是在試場中擱下筆後,我還搖著雙腿,吟哦了一遍,自己覺得十分滿足,也十分得意。入場不滿一個鐘頭,便交了卷。並且投考者不滿四百人,而取錄名額規定有八十之多,比去年的測繪和今年的清華,容易得多了。兩星期後,發榜了,我以第三名入選了。

  當提學使署出示佈告清華高小班改期冬季複試的時候,我曾寫信去報告父親。父親寫信來,要我回東山去再讀一年半年後有機會時再考官費,無機會時可以出來當小學教員。我便回信給父親,請他,無論如何窮苦,每月給我四十毫的用費,留省補習。我決意任何學堂都去投考,考上了再和父親商酌就與不就。若為當小學教員回東山師範,我是寧可投珠江自殺。父親若以為每月四十毫的用費都無力籌措時,我便在省城或回汕考郵務生吧。再退一步,還是入新兵營當喇叭手去吧。我又告訴了父親,縱令父親希望我回家去當小學教員幫助家計,也可不必回東山師範,不如讓我進優級師範附設的單級師範訓練班,一年可以畢業,畢業後回鄉下去,是很堂皇的一個小學教員,說不定東山師範也要請我去分擔「單級教授法」呢。我不管父親同意不同意,決意拖欠了二伯母一個月的伙食費,雖然阿三妹來催了我幾次,我還是置之不理,我把這三四十毫用作法政特別科的填冊費(二十毫)和單級師範的報名費(十毫),還有七八毫,竟在茶樓上花完了。我當時確有點自暴自棄了。自己常常想,假如考的學堂都落選了時,便決意考郵務生去。再不然,什麼工作都願意做了。當兵也好,當巡士也好,在茶樓上當夥記也好,在長堤上拉黃包車也好了。全祠堂的同住者,都稱我為發考學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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