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十一


  吃過了早飯,即打算到府學東街,約他們一路到測繪學堂去。

  「穿長衫去好呢,還是穿操衣去好呢?」

  自己立在床前躊躇了一忽後,決意穿操衣去。

  「測繪學堂是陸軍的性質,並且今天是檢查體格,該穿操衣去,英武一點。」

  於是我穿著在洗衣店裡洗得十分乾淨、熨得十分漂亮的黃棉布操衣,走到泉興昌來約他們一路到測繪學堂去。

  「吃過了飯去還不遲呢。」

  謝君不贊成這樣早就到測繪學堂去。但李君卻和我同意思,很急地想去看熱鬧,這完全受著好奇心的驅使。

  走到測繪學堂的門首來時,大約是十二點鐘前後了,門首和校庭裡已經滿擠著不少的人。但望望學校裡面卻是冷靜靜的,好像沒有當考試是一回事般的。

  我和李君在測繪學堂門首又認識了幾個和我們一樣性急的同鄉。據我所知道的同一縣的人已經有二十多個投考者了。我真擔心競爭他們不過。我和李君,各人買了兩個饅頭,算充了饑。其實只兩個饅頭也吃不下了,因為精神完全灌注到體格檢查上去了,肚裡並不覺得餓,只覺得胸口在怦怦地跳動。

  好容易又挨過了一個多鐘頭,學堂門首的人愈擠愈緊了,從外面還陸續不斷地進來許多投考者。

  又過了一刻,人叢中起了一陣激烈的波動,原來站在前面的給學校的門衛趕出來了,便有許多人從裡面湧了出來。我不提防,差不多要給他們沖倒了。我和幾個同伴也被沖散了。我探起頭來,望了一望人叢中,看不見李君的頭腦,不一刻又像看見了似李君的一個人頭,但立即又隱下去不見了。

  聽見裡面有人高聲的叫:

  「惠州府!廣州府!」

  我知道開始點名了,於是用趾尖蹬起足來,向內望了一望,門首擺著一張長案桌,桌前系著一條紅桌帷,桌上擺有錫制朱硯臺和筆架山,還有兩個鐵筒,情形十分森嚴,而空氣也非常緊張。坐正案的身穿袍套,頭戴藍花翎。考完了試後,我曾問了在該校的同鄉,今天坐正案把著朱筆點名的是不是監督,他們說不是監督,乃是由制台那邊派來監考的。

  我想,朝庭取士原來是這樣鄭重的喲。當日的莊重的情狀,緊張的空氣,決不是今天所能看見的。那時候的兩廣總督袁樹勳,接張人駿之任未久,據說僅賺了二三十萬,一般方正的老者便批評他貪污,以視今日,……噫!袁樹勳原任山東巡撫,因報效慶親王二十萬元,得署兩廣。但是一般人即非笑他為捐班出身,因為當時封建思想猶未打倒,一般皆以捐班出身為可恥。無怪乎張勳看不慣辛亥革命後之北京官僚軍閥政府而實行復辟。

  約過了一點多鐘,聽見叫「潮州府」了。但我還沒有看見謝君賴君,真有些替他們擔心了。潮州府的投考者像不很多,不一刻就聽見叫「嘉應州」了,我的心臟更加悸動得厲害了。略翻轉身,作了一個深呼吸,忽然看見謝君和賴君的腦袋居然浮在前面的人叢裡。我想,他們真有本領,竟這樣地神出鬼沒。但這時候不像開始點名時那樣擠擁了,我也作了一個最後的掙扎,擠上前去,聽見站在坐正案的藍頂花翎的旁邊的一個人,穿著白夏布長衫,戴著無頂的紅纓帽,在唱謝李賴諸君的名字時,他們應了一聲「有」,走進裡面去了。我看李君的神氣,好像當競爭功名時候,便不顧有朋友了。隨後又聽見那個人唱了幾個我不認識的同鄉的名字,總不見唱到自己的名字,我擔心,莫非自己的名字早就唱過了,自己沒有聽見。正在癡想,忽然聽見唱自己的名字了,我也聲音顫動著應了一個「有」字,望了那個藍頂花翎一眼,我的視線和藍頂花翎的遂碰著了,他不轉睛地注視了我一忽,我害怕起來了,急忙忙地低了頭跟著前面的人走進裡面來了。

  廿六日是北江及下四府的投考者檢驗體格的期日,我們在寓裡休息。廿七日走去看,學堂門首掛了牌,說明廿八日一早揭曉,凡體格檢查入選者,准於廿九日上午九時來堂考試國文。我們也打算於廿八日一早來看榜。

  廿八日八點多鐘,看榜的人又擁擠在測繪學堂門首了。到了九點鐘,果然發榜了。榜長十多丈,還是按府州縣的順序揭曉,共取九百餘名,即由檢查體格的結果,掉了二千餘名。同縣的投考者二十余人中,及格者僅五名,我居第一位。此外還有姓劉、王、李的,還有一個,忘記了他的姓名。不過及格的李君是另一個人,不是住在泉興昌的李君。總之,和我由香港同伴來省的謝賴李三君都落選了。據在校的同鄉說,他們三人的體格不是不好,只是太不結實了。

  我看了榜後,回到泉興昌來,李賴兩君對我冷冷的不說話,只有謝君在躺著對我說了一句:

  「星儀,恭喜啊!」

  過後全房裡便異常的寂靜。

  「我們要上呈文請補考。」

  「檢查了體格還可以補考麼?」

  我懷疑著問。

  「不會改姓名麼?說在途中耽擱,誤了考期,請補考不可以麼?」

  「你們有相片在學堂裡,不怕被查出來麼?」

  我又問謝君。

  「他們沒有這樣的工夫來查那些相片。早給他們燒掉了吧!」

  於是大家又沉默了一會。我看見他們那樣不高興的樣子,再不敢提起測繪學堂的事來說了。

  「測繪學堂算得是什麼!甲種專門的程度吧了!所爭者,是不要錢讀書!」

  賴君雖然是在發牢騷,但他說的話是對的。耀儀也這樣地說過來。大概貧家子弟才不能按正軌,由小學而中學,而高等,而大學去求學。作算我考得上這家測繪,要寫賣身契的學校,也不過是進了中等程度的甲等專門學校吧了,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我寫信到南洋去叫他們寄款給我,投考法政。」

  李君的用費像是由他的父兄在南洋寄回來的。

  「測繪真是取唇紅齒白的青年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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