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耀儀有功課,並且是個非常用功的人,每天吃過了晚飯,就關著門讀書,所以我常常跟仲義出來逛街路。但我每次伴著仲義出去回來後,耀儀定來問我:

  「仲儀兄對你說及我的事沒有?」

  「沒有,我只跟他到他的一個友人家裡去坐了一忽。」

  「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是那一條街道,好像是是辦實業雜誌的所在。」

  耀儀便沒有話說了。

  距考期還有十多天,我閑著無事,只在流水井附近的街道上走走。但也不敢走遠,怕迷了道路。很想到府學東街去看看謝李賴諸友,但恨不認識路。我把這意思告訴了耀儀,他說他也認識謝君,答應晚上帶我去,並贊成我和他們作伴去赴考。

  但是到下半天,謝李兩君先來看我,我真有說不出來的感激。謝君原來有乾紗長衫的,穿在身上,真像一個紳士。李君是和我一樣沒有白竹紗長衫的,在香港時他只穿著黑緞的操衣,今天他也穿著一件白竹紗長衫走了來,樣子完全變了,像個留省學生了。我當下有點羡慕他的長衫縫得這樣快,到省只三四天,就做成功了。

  我便跟了他們出去。他們說要玩觀音山去。我問賴君何以不來,他們說賴君一個人訪問他的朋友去了。我真佩服他們,一到省城就敢一個人到處跑,並且還有可以訪問的朋友。於是我不禁又悲歎我自己之無能和孤獨了。

  我們只在一家茶樓上,各喝了一盅茶,吃了一二件點心,就回到泉興昌來閒談。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謝君老氣橫秋地躺在床上,向我問長問短,問教會學校的內容,問我的家事。隨後他又說些詼諧和猥褻的話來給我們聽,我在泉興昌又認識了幾個同鄉。我把他們的姓名學籍都緊緊地記著。我羡慕謝李諸君及其他同鄉,都像生長在廣州般地十分慣熟。只有我一個人覺得異常寂寞,與其說是患了思鄉病,寧可說是患了思親病。這是因為平時父親太愛我了,一旦離開了他,在旅途中因為精神緊張,還不覺得怎樣;到了一個人要自己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時,便感著無限的寂寞和不便了。

  李君特別地和我說得來,大概是由於年齡的關係,我們兩個最年輕,還有小孩子的脾氣。由府學東街回流水井,我還不認識路,李君自告奮勇地再把白竹紗長衫穿上,說送我回流水井去。當然我十分感激,也十分歡迎的。

  「要快點回來喲,快要開飯了!」

  謝君呼喝著般的說。

  我想李君送我回流水井來,我當然要留他吃晚飯,並且剛才在茶樓上的賬好像也是李君一個人會的。但是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留客吃飯,沒有先和耀儀商量過。

  李君送我回來張氏宗祠時,耀儀也從學校回來了。我忙代李君介紹,但耀儀很冷淡地點了點頭。李君也像不好意思般地向我告辭。

  「現在你認得路了,可以常過來耍。」

  耀儀聽見,才很客氣地留李君吃晚飯。但是李君一面走一面說:

  「不要緊,不要緊。」

  我覺得李君真是我的好朋友了,心裡很過意不去。他送我回來時,沿途教我認清楚路道,在惠愛大街府學東街口有什麼商店做標識。沿惠愛大街向西行,到了觀蓮街口,我就認得路了。原來道路是這樣近,這樣簡單的,只恨自己從前不留心,不努力,專會跟著他人的屁股跑而已,所以不中用。

  我代謝君向耀儀致意了後,耀儀便決意帶我一同到泉興昌去看他們了。吃過晚飯,耀儀帶著我到流水井北首,從一條很狹小的巷子穿出去,經過一家當店,跳出當店的大門,便是惠愛大街了。我想,現在又發見了一條赴府學東街的捷徑了。

  嗣後,我差不多天天下半天都跑到泉興昌去和他們談天,也學會了上茶樓、進飲食店的習慣,不過很節省,不敢多用,每天只花一二角錢,吃茶蛋、蓮子羹一類的東西。

  又過了兩天,我的白竹紗長衫也做好了。以前每天都是穿操衣出去的,現在改穿長衫了。穿好了後,在鏡裡望了一望,雖然不算是個翩翩的美少年,但還是左顧右盼,自覺不凡。低頭一看,卻發見(現)了一個大缺點,就是自己還穿著一雙褐色皮鞋,配著這件雪白的長衫,太「土氣」了,也太「武氣」了一點。

  嗣後,我一天一天地時髦化,一天一天地留省學生化,同時也一天一天地忘記了家中的父親和老祖母了。我穿著新長衫再溜到泉興昌來。但公寓中人對於我這件長衫不見得怎樣特別加以注意。我感著輕微的失望了。我想,這還不排場麼,莫非那雙有「土氣」而又有「武氣」的褐色皮鞋在作祟。因為有了這雙討人厭的皮鞋,還不能把自身徹底地文縐縐化,還不像是一個留省學生,於是我要李君和我一路出來同到他買過鞋的鞋店裡,再花了四角五分錢,買了一雙學士鞋回來。有了學士鞋,又覺得自己的襪太不像樣子了,於是又買了一雙價值一角半的絲襪。長衫也有了,學士鞋也有了,絲襪也有了,我完全地十足地化為一個文縐縐的留省學生了。半點「土氣」也沒有了,我也像個生長于廣州的人了,對於一切也漸次慣熟了,阿三妹對我的態度也改變了許多。

  § 三

  四月廿五日(?)是第一場的考試,舉行體格檢查。我們自投考之後,差不多隔一天就到測繪學堂門首去看看有沒有特別的佈告。測繪學堂在東門外,也是沿惠愛大街向東走,出了東門,轉入一條向北的小街道,街道盡處便是測繪學堂和軍醫學堂。

  因為投考的人太多了,按府廳州縣的順序,分兩天檢驗體格。我們的體格檢查時間排在第一天的下午,上半天是廣肇羅,下半天是惠潮嘉。

  在檢查體格的前一晚,我差不多沒有睡著,是盡翻來覆去在胡思亂想。我想明天的體格不知是怎樣檢查的,假如體格檢查通過了,第二場當然是考驗國文了。於是聯想到由耀儀處借來的一部闈墨,因為天天逛街,至今還沒有翻開來讀過。由家裡帶來的一本勸學篇,一部陸宣公奏議,自到省來也還擱在箱裡,沒有取出來。由書籍又聯想到帶來的兩冊「Beginning English」,本想翻來溫習溫習的,因為常聽見耀儀在讀他的英文文法教本「Mother Tongue」,比我的程度高深得多,覺得相形見絀,不敢拿出自己的英文教本來溫習了。由英文書又聯想到教會學校的先生們。由美教師,便又聯想到甘武的一個女兒名天抱的。(其實他的名是Dorothy。)這個女兒今年只十三四歲,長得非常可愛,由是又聯想到關於一位名得儀的堂兄弟的笑話來了。

  得儀是一個近似白癡的書呆子,他不知道當時的美國先生們之看我們猶之於我們之看非洲內陸的動物。因為在那時候,我們的腦袋後面都是垂著長辮發。他看見他們美國人之住洋樓,吃麵包,竟敢羡慕起來,不單羡慕,更進一步竟敢妄想起來。他說,到後年他有出息時,一定要過這樣的生活,同時要把甘天抱娶過來作夫人。於是同學間便替他造成了一首三言四句的謠歌:

  「張得儀,吃麵包,造洋樓,討天抱。」

  我躺著想了這許多故事之後,又覺得自己之無聊,於是再翻想考測繪學堂的事情了。假如自己考上了測繪學堂時,等到暑假回去,自己是何等地揚武耀威啊。那些堂兄弟們,那些舊同學們,又何等地羡慕我啊。最好是穿著學校的制服,戴著學校的制帽回去更是有威風。

  這樣地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個終宵,到臨天亮時才閉著眼睛睡了一忽。耀儀他們在七點半就要吃早飯的。我在床上聽見河南工場的汽笛嗚嗚地響了,知道是七點鐘了,雖然疲倦,也只好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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