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父親赴南洋時,曾在汕頭經過,對於汕港的情形約略知道。故當我動身的時候,他曾叮囑我到汕頭後要怎樣進棧房,買船票,到香港後又當怎樣登陸轉搭省渡。至到省城後應當如何,父親也是和我一樣,一切唯付之想像。他只是對我說:

  「省渡到省城泊了碼頭時,便有許多挑夫擁進艙裡來,爭挑行李。這時候,你要小心你的行李。多出三兩角錢不要緊,揀個比較老實的挑夫,叫他挑到流水井張氏家塾,你在後面緊跟著他走就好了。」

  父親是從一個曾到過省城的叔父聽見了些省城的情形,只能給我這樣一個抵省城後應當拆看的錦囊。

  張氏家塾是我們張氏族人在省垣建立的祠堂。從前張氏的子弟出省科考的,都寄寓在這家祠堂裡,可以無需要租錢。同鄉的有會館,同族的有祠堂,雖然是封建的遺物,但在飄泊窮途的人,是相當受用得著的。

  這次算是初出鄉井,父親為我準備的行李很簡單,一個皮箱,一隻被包,被席裝在這一條馬包裡面。據父親說,這些都是祖父從前科考時所用的舊物。

  「旅費要一半帶在身邊,一半鎖在箱裡,遇了扒手,還有箱裡的一半;失了行李,還有帶在身邊的一半,那末在旅途中不致陷於絕境。」

  這又是父親的一番叮囑。

  「凡事叮囑不了,只要你自己步步老成而已。」

  父親最後才結束了他的囑咐,叫我快點去睡,快點起身,明早就要出城去趕船。

  從廣益學堂出來,在家中歇一夜,第二天便出城去搭篷船。傍晚時分,廣益學堂回到家裡來時,有許多叔伯祖母,叔伯母們看見我就問:

  「星儀哥,明天出省城去麼?」

  「星儀哥,你真有本事啊!這小年紀就會一個人出省去考學堂了。」

  其實我滿十六周歲了,歲數決不算小。只是獨自一個人出門,自己心裡也覺著有幾分誇耀。我當下想,在許多堂兄弟們中,那一個能夠像我這樣勇敢地上這個遙遠的從無經驗的旅途呢。

  「星儀哥你出省考什麼學堂?」

  「聽說是考官費的測繪學堂。」

  我只是報她們以微笑,並沒有回答。但在她們間,這一個問那一個答,把我出省考學堂當做一件新聞在談論。

  我當時只是感著一種緊張,完全沒有悲喜之念。這時候的情緒,恐怕是有些像臨出發時的兵士的吧。

  到前線時,或生或死,誰也不能預料。但在出發之前,兵士的精神,都是有些像由前線凱旋回來了般的。在外表,我雖然是在矜持著,但在內裡,確是感著幾分得意。自己就像已經變為一個測繪學校學生了。

  「脫離這個早厭倦了的教會學校,一躍而為一個留省學生,不比那班官立中學生勝一籌麼?」

  我在動身的前一天,盼望那些進了官立學校的堂兄們都能聽見我出省考學堂的消息。在那時候,我確有過這樣幼稚的見解。但是,今天早上,汲衡夫人給了我一個失望,於是埋怨我的父親不該叫我去向那位教士夫人告別。

  「你不該在汲先生未回來之前離開學校喲!」她蹙著額這樣地向我說。她從前和我說話時都是面帶笑容的。只有這一次,她不單不笑,並且還蹙著額,鎖著眉根。因為在這時候,汲衡先生為教會的事體到汕頭總會接洽去了,他所授的英文由他的夫人代課,他所授的聖經由另一個教士夫人Mrs. Campbell代課(他們譯Campbell為甘武),他所授的西洋歷史由甘武牧師代課,他所授的理化則暫行停授。

  預料著汲衡夫人聽見我出省投考學堂她一定會笑著勉勵我幾句後,和我握手說goodbye的,今看見她的那種不喜歡的樣子,我不覺感著輕微的失望。我想假定考測繪失敗了後,再回到這個教會學校裡來時,還有面目和她們見面麼?我把這個意思向父親說了。

  「勝敗乃兵家的常事,今年考不上,明年不可以再考麼?」

  父親這句話又鼓勵了我的不少的勇氣。我便一個人勇敢地單騎遠征了。

  父親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洋布長衫,洗了幾次水,快轉成白色的了。他站在碼頭(縣城南門外的羅屋碼頭)上,看著我所搭乘的篷船解纜,船向下流行駛,我坐在船尾的左舷上,望著碼頭上的一個白點漸漸地消失了。看不見父親的影子後,我才感著我的前途的飄泊,愈想愈悲切,差不多要流出淚來了。因為有許多同船之客在望著我,我才極力忍著,不敢哭出來。

  到了潮汕,都是按著父親的叮囑,平安地通過了。只在汕頭過香港的海澄輪船上,給小竊扒去了一枝洋傘。我覺得這是一件大大的失敗。到了香港,忙寫信去報告父親知道,要父親恕我的疏忽。

  在香港的客棧裡,認識了三個同鄉青年,也算是同志,即都是赴省城考測繪學堂的。一個姓謝名百度,一個姓李名頌聲,一個姓賴名少舫。他們三個人都比我年長,因為同一桌子吃飯,便認識了。他們像都佩服我這小小年紀,一個人無伴,敢由鄉里跑到這香港地方來。

  「我們今晚上一同上省去。」

  這是謝百度的提議。真是他鄉遇故知了。我當時真有說不出來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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